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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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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們很擔心!」 「別為我擔心,米蘭,你只需告訴我,」我突然揚起臉,瘋了一樣的,殘忍地說,「哪裡有墓園,我要埋了他,把他永遠地深深地埋在地底下……」 這麼說著,就表明一切都結束了,什麼海誓山盟都是見鬼的,人心如此險惡,勞燕分飛各奔東西也就不可避免,而他既然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去哀怨什麼了。還是那句話,我發誓會用最快的速度忘了他! 一個禮拜後,經米蘭的介紹我找到了長青墓園。 環境很好,依山傍水,大片的青松和柏樹圍著墓園,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地在山丘間延伸起伏,粉白的和金黃的野菊花散落在草地間,山風陣陣吹來,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菊花香,似乎要喚起我對往事的某些回憶…… 可是好奇怪啊,對於過去我居然記不起什麼了,往事竟比那山風還輕渺,在心底晃了一下,就再也尋不到值得記憶的痕跡。我忽然發現過去所生活的十年竟是一片空白! 我想不起這十年來我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中學早戀,還沒好好享受戀愛的滋味,那個我愛慕的男孩就溺水而亡。我到現在已記不起他的樣子,他在我的記憶裡只剩個模糊的影子,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被釘進棺材時,臉因為化了死人妝紅紅的。跟我最初認識他時一樣,我們參加學校裡的合唱團,有一次演出他的臉就化得那麼紅,當時我還笑他說,化得那麼難看還不如我給他化,他卻嗤之以鼻,不以為然地說:「你化得好妝?化死人妝吧,我死了你再給我化!」誰知道,他死後真的是我給他化的妝,是我用自己平常偷偷買的廉價化妝品給他化的,臉化得很紅很紅,這事過去這麼多年,現在想想真沒什麼意義,反而青春過早凋謝,還落了個後遺症,從此懼怕化妝,就是化也從不擦胭脂,所以我的臉這麼多年一直是蒼白沒有血色的。 後來到了大學,少女時代落下的病還沒好,總是鬱鬱寡歡,敏感多疑,神經質。那時候我很瘦,那個愛我的男人經常憐惜地叫我「病貓」,那個男人是我的老師,這場師生戀弄得雙方狼狽不堪,現在想來更沒什麼意義,反而讓我從此懼怕被人愛,因為愛我的人好像都沒有好下場。 真是不幸,我後來的丈夫祁樹傑也是愛我愛得死去卻沒有活來,他背叛了我,欺騙了我,然後死掉,所以我跟他四年的婚姻也沒有意義,我什麼都沒得到,卻什麼都失去了,所以回想過去我才會一片空白,即使是此刻面對山清水秀的美麗景色,也是一片空白! 一陣風吹來,帶著些許涼意,我打了個冷顫,思緒又回來了。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正在一個開滿野菊花的僻靜山坡上,工作人員指著腳下的土地說:「小姐,就是這,您看還滿意不?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帶您到別的地方看看。」 我四下張望,當然很滿意,這的確是一個讓人安息的好地方,如果可能,我真希望在此長眠的就是自己。可長眠的是丈夫祁樹傑,今天我是來給他找墓地的。想想也真是諷刺,他活著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是他幫我安排妥當,因為我是個不喜歡操心的人,女人操太多心會老得快。他也不願意我操心,就算我有心幫忙,也插不上手(我的糊塗和馬虎總是讓他對我不放心),現在好了,終於輪到我來安排他了,卻是幫他選墓地,原來他還是信任我的,奇怪以前怎麼沒覺得。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旁邊的一個墓地上,那墓碑上的字讓我心跳加速:愛妻葉莎之墓。葉莎?!我幾乎跳起來,忙奔過去仔細看碑頭上的小字,那是死者的生辰和卒時的日子,7月13日,正是祁樹傑出事的那天。再看落款,夫耿墨池1997年8月27日立。耿墨池?就是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男人嗎? 我死死地盯著墓碑上葉莎高貴的黑白照片,一股殘忍的殺氣在心底騰地一下冒了出來,火焰般劇烈燃燒,我感覺頭腦此刻異乎尋常地清醒,好像一生都未這麼清醒過,我走過去,仿佛一步步走向祭壇,就是粉身碎骨我也無所顧忌了,我逼近那個女人,盯著那張冰冷的黑白照片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晚上回到家我又在做那個夢! 很多年前,我還只有幾歲的時候,總做同樣的一個夢,夢中沒有具體的人物和場景,只是一種感覺,我總感覺有人掐住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我拼命掙扎,喊不出,也動不了,沒有人救我,沒有人理睬我,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包圍著我。那種窒息和絕望至今讓我心有餘悸。 我一次次在夢中驚醒,淚流滿面,嚇出一身冷汗,很多次我在噩夢中以為自己就那麼窒息而死,我被那個噩夢困擾了很多年。加上體弱多病和營養不良,我的童年就是在不斷地看病和吃藥中度過的,母親曾以為我養不活,她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是被一個吊死鬼纏住了,說我一身的邪氣,命裡怕是多劫數。母親花錢為我求了個護身符,效果好像並不明顯,我的噩夢一直做到了十幾歲,十四歲吧,那一年我突然就不再做那個夢了,家裡人很高興,以為我從此擺脫了那個所謂的吊死鬼,我一生都會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了。 可是我現在為什麼又在做這個夢?我再次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不了,也動彈不得,四周寂靜如墳墓,沒有人救我…… 祁樹傑,我的丈夫呢? 啊,他在那,身邊還有個女人,他們站在那個湖邊沖我揮手呢,我努力想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面容,可是看不清,中間隔了個湖,湖上又有霧。 祁樹傑,你過來,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你心裡只有我的,你怎麼可以跟她在一起?我聽見自己在喊,拼命地喊……可是他聽不到,湖上的霧越來越重,漸漸地,我看不到他了,還有那個女人。 我在湖這邊急得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我就醒了,虛脫般仰臥在床上,混亂中我竟弄不清自己所處的黑暗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我知道,這又將是一個不眠夜!自從祁樹傑出事後,失眠的惡疾就一直困擾著我,我經常在夢裡見到他遙遠而模糊的臉。他好像很愁苦的樣子,望著我欲言又止。他想說什麼呢?想說他丟下我沉入湖底是無奈之舉,還是想說他對我的背叛是情非得已?我無法知道答案(而且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反正事已至此,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無所謂了,老天就是把我這條命拿走又如何呢? 但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到底要什麼,想要什麼,一間房子、一張床、一把搖椅、一本書、一個男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因為到現在我什麼都沒要到,屬於我的和不屬於我的都已經不屬於我了,我常常納悶,是什麼時候開始「失去」的呢? 自然又想起大學時談過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師生戀。那個男人很有魅力,比我大十七歲,是個副教授,有家有室。東窗事發後,他老婆舉著刀殺進我上課的教室,而那位愛我愛得死去活來的副教授卻進了監獄,他在跟妻子爭吵時誤將她從自家陽臺扔到了二樓,妻子摔成了植物人,他投案自首。我本應為此自責一生,可是很奇怪,我對他並沒有多少愧疚感,除了心上的舊傷口偶爾發痛,我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而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失去」的,青春、歡顏、愛情、妄想、自負、希望…… 沒辦法,我骨子裡就是個狠心腸的人,做事出格,無可救藥。就拿改名字來說,我原來的名字叫白萍,俗不可耐,我對那個名字厭惡到了極點,覺得這樣一個庸俗的名字實在配不上自己漂亮獨特的臉蛋。直到有一天我在看一本電影畫冊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叫勞倫?白考兒的美國女演員的照片,我立即被照片中那張冷漠絕世的美麗面孔吸引,那照片我一直保留至今,大而冷漠的眼睛,緊閉著的沉默的嘴唇。我說不清為什麼一眼就迷上她,儘管此前我從未聽過她的名字看過她的電影,但我就覺得她傲然獨立的樣子就是我的前生,於是我當機立斷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考兒,這名字從字面上看毫無意義,但它獨特,這就夠了。當年我十一歲。父親為這事狠狠揍了我一頓,說我連名字都自己改,長大了非上天不可。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些成長的歲月裡,我的確是事事跟人作對(我知道改變不了周圍的人對我的看法,就只能靠改變自己來進行反擊),結果是惡性循環,我沒上天,卻入了地獄,惡劣的名聲一直跟隨至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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