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秋色連波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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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現在,心口都還像憋了口氣。不能想,一想就覺胸口堵得難受。然後覺得疲憊,非常非常的疲憊,三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終於忍受到了極限。每在人前歡笑的時候,她總擔心自己忍不住會撕下自己偽裝的臉皮,露出猙獰的面孔。就在前天,跟一個鎮江客戶談生意,飯桌上那客戶百般刁難,當自己的貨真是稀世珍寶,開天價不說,還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條件,否則不合作云云。 林染秋那天沒去,朝夕和一個業務經理出面談的。朝夕自認脾氣修養一向不錯,可是當那客戶談著談著,把一雙鹹豬手搭她肩膀上的時候,她發飆了,騰地站起身,拿起一杯紅酒就朝那豬頭潑去。場面一度失控,那人叫囂著拳頭都揮到了朝夕的鼻子尖,好在業務經理小黃也不是吃素的,為了保護朝夕跟那豬頭扭打在一起,桌子也被掀翻了,酒樓保安聞聲跑進了包間,後來還報了警…… 朝夕不知道後來的情況是怎麼處理的,她當時被公司另外的同事拖離了現場,但她的樣子卻嚇到了同事,據說整個人都發狂了,那桌子就是她掀翻的,讓見慣了她文靜外表的同事受驚不小。朝夕回到家又發洩了一通,把工作室的雕塑損壞了大半,弄得自己筋疲力盡後才慢慢平靜,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她去公司上班,也不等林染秋問話,就直接提出辭職。 林染秋以為她是因為和客戶打架的事,忙安慰她,又跟她道歉,表示以後再也不會讓她去面見客戶,她只負責內勤就可以了。朝夕連連擺頭,顯得很煩躁,就是不想幹了,無論林染秋和公司同事怎麼挽留,她都去意已決:「別逼我,我自己逼自己逼了這麼久,很怕自己哪天一失控會殺人。」 她說著那話時,表情平靜,眼底卻湧動著驚濤駭浪般的暗潮,尖而小巧的下顎微微仰起,有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顯現在她臉上。 林染秋只得作罷,由她去了。他知道她一直過得不開心,她偽裝自己這麼久,想必已經到了極限,他不想看她這麼辛苦。他是心疼她的,盡了最大的努力想溫暖她,給她堅實的肩膀依靠,無奈她心結未了,他根本奈何不得。 朝夕準備坐第二天的航班飛聿市,林染秋請她吃晚飯為她餞行。吃完飯,朝夕一個人回到獨住的公寓,洗了澡就收拾行李,她發覺自己竟然很平靜,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心潮澎湃。夜已經很深了,她呆坐在沙發上,看著地上打開的行李箱歎氣,這次他會不會又食言?她沒有把握,她對他完全沒有把握! 打個電話?算了吧,她還不至於這麼低三下四。但她心裡始終不放心,如果他又失信,她很怕自己真的會去砍死他。想了想,她還是決定打電話,不過不是打給連波。她四處翻找,總算找出了那日樊疏桐給她的一張名片,說有事就打電話給他…… 她其實並沒有想過要給樊疏桐打電話,所以名片被她扔進了堆雜物的抽屜,沒當垃圾扔了真是個意外。一串號碼撥過去,通了。 「哪位?」 「是我,朝夕。」 樊疏桐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午,以為又有麻煩找上門。以往只要眼皮跳,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來煩他。但是沒道理啊,他最近很低調的,沒惹什麼事,除了在北京跟阮丘雄叫了一回板,他算得上安分守己了。那眼皮還跳什麼跳?他遲疑著給寇海打了個電話,語氣像是漫不經心,又透著倨傲:「我說海子,這兩天沒去醫院?」 「我剛從醫院回來,怎麼著?惦記你爹?」寇海恨死了這禽獸,語氣也很沖。 「嗯,首長他老人家還好吧?」 「喲,難得啊,你這孝順兒子終於打電話過來問你爹了,放心吧,黨和人民不會讓我們的首長就這麼去的,他好得很!能吃能喝能罵娘,你很失望是不是?」 「哪有?首長為黨為人民出生入死半輩子,他能健康長壽是我由衷的心願。」 「我呸!」寇海在電話那邊咬牙切齒,恨不能將樊疏桐誅之而後快,「你說,你打電話過來幹什麼,想問你爹掛了沒有?想給他準備棺材,還是想給他披麻戴孝?」 樊疏桐嗤的一聲笑:「我已經給他準備了長壽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樊疏桐!」 「這麼大聲幹什麼,就是打電話過來問下而已。」 「你良心不安了是吧?」 「我沒有良心,何來的不安?」 「行行行,我懶得理你了,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吧!」寇海說著就憤憤地掛了電話。樊疏桐只是笑,看樣子老頭子還撐得住,能吃能喝能罵娘,那他的眼皮跳就跟他爹沒啥關係了,那是為啥跳呢?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從來不曾有良心,何來的不安?現在是老頭子欠他的,該不安的是他才對! 那天晚上父子倆又談崩了,這倒不意外,他們什麼時候沒談崩過?當然,樊世榮最開始的態度還是很好的,先是問他身體怎樣,頭還疼得厲害不,要不要再接受一次全面檢查云云。樊疏桐當時板著臉,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像鉤子。跟別人生氣就瞪眼不一樣,樊疏桐生氣時反而會眯起眼睛,斜睨著對方,用黑皮的話說,那神情透著股殺氣。他用火柴點燃煙,什麼多餘的話也不願說,歪著頭眯著眼,像是拉家常似的閑閑地問老頭子:「說吧,那個孽種在哪裡?」 樊世榮的心臟不好,儘管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兒子會跟他對抗,但斷沒想到兒子會如此單刀直入地問他這個他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那是他心口不能觸碰的痛,三十年深埋的秘密,仍是不能觸碰,但他面對的是自己的兒子,兒子拿刀過來捅,他豈有不受之理? 「你,你怎麼知道的,連波說的?」樊世榮當時很詫異,連波答應了保守秘密的,怎麼這麼快就告訴了他。 樊疏桐冷笑:「看來你還是有底的,我怎麼知道的跟你沒有關係,你只回答問題就可以了,我只要答案,其他的我通通不想知道,因為覺得髒耳朵!」 樊世榮頓時氣結,顫聲說:「可不可以不談這個話題?」 「除了這個話題,我什麼都不想談。」 「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你信不信?」 「不信!」樊疏桐的臉繃得像石膏,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過去你怎麼待我,怎麼待媽媽,我都懶得計較了,反正你沒把我當人,我也沒把你當人,但是你竟然在外面養兒子,你就太無恥了!虧你還是軍人出身,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桐桐,你可不可以聽爸爸跟你解釋?」 「我不要聽!我只要問那個孽種在哪裡?!」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裡,你現在就是殺了我,我也沒法給你答案。桐桐,那是爸爸的傷疤,你就當是可憐可憐爸爸,好不好?」 樊世榮面對兒子攻擊,完全無力抵抗。 「誰是我爸爸?你嗎?」樊疏桐嘴角勾起笑,抬起雙腿擱到茶几上,「你就不要說這麼難堪的話了,四年前我這……」他指了指自己的頭,「被醫生切開的時候,我就死過一次了,你給我的命我已經還給你了,我現在的命是自己的,我沒爸爸!就是有,我也早就當他死了!當然,對外我們始終還是有著父子的名分,所以我給你在永安園也準備了長壽地,你哪天蹬腿閉眼了我還是要盡盡孝道的,但是你在躺進去之前事情還是要交代清楚的,你矇騙我矇騙媽媽,不把問題交代清楚,你就是被你的部下埋進去了,你信不信我會把你挖出來?」 仿如五雷轟頂!就是這番話讓樊世榮心臟病發作,當場栽倒在地上,樊疏桐還算有「良心」,在救護車趕來之前,竟還幫樊世榮做了幾分鐘的人工起搏,正是那幾分鐘人工起搏為搶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可是樊疏桐幫忙把父親抬上救護車的時候,還湊在他耳根說:「首長,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的,你休想把秘密帶進墳墓。」 一字一句宛如掏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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