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秋色連波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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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波心裡當然是有數的,但他不做聲。有錢撥下來是好事,學校太缺錢了,至於是因為什麼撥的錢,他才懶得想。 很多的事他都不願意去想,一想就失眠。 就如從楓橋山莊回市區的這個晚上,他睜眼到淩晨都毫無睡意,一個人在招待所的院子裡來回踱步。他舉頭望向天空,只見天上一輪圓月,襯著薄薄幾縷淡雲,那銀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仿如流淌的水銀。院子裡有株桂花樹,月色下樹影婆娑,散發著清淡的芬芳,只是那晚風頗有些寒意,吹得人發凜。 連波背著手仰望那輪明月,月光一絲一毫都照不進他的心,他從未覺得人生如此灰暗,就如這漫漫長夜,怎麼也望不到天明。他本不是一個頹廢的人,自母親去世,他一直積極地活著,就像母親教育他的那樣,用愛和寬容對待周圍的人。母親知道他可能知曉一些事,非常的不放心,一再叮囑他要放下怨恨,生活在陽光下,那樣人生才有希望。而連波的確是知道些事的,自從無意中看到母親的日記,他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在內心也掙扎了很久,那個過程非常痛苦,但最後他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勸告,因為母親說,人生難得糊塗,能糊塗的時候就糊塗吧,太清醒只會受傷。所以多年來,連波一直在裝糊塗。 他對首長畢恭畢敬,親如父子,是因為首長確實對他很好,偏愛他,寵溺他,慢慢地他也建立了感情,於是很多事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母親希望他過得開心,雖然母親去世多年,但他知道母親一直就在身邊,慈愛地看著他,他不想讓母親難過。 任繆玉也一直沒有跟兒子正面談起過那些敏感的話題,也就是在去世的頭幾天,稍微跟連波點了下而已。當時任繆玉已經很虛弱了,她患的是乳腺癌,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腿部,她無法走路只能靠輪椅。她原本可以活下去的,在發現自己患乳腺癌時,醫生建議她做切除手術,遭到她的斷然拒絕。因為她是舞蹈演員出身,一生追求完美,決不容許自己的身體殘缺,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那樣的殘缺。樊世榮勸她做手術,周圍的人也都勸,她就是置之不理,結果僵持了一段時間,癌細胞擴散了,最後只能是面臨死亡。任繆玉對此似乎很坦然,她跟兒子說,人終歸有一死,對於一個生活在回憶中的人來說,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即如此她就更不會帶著殘缺死,她要帶著最初的美好去地下見連晉池,也就是連波的爸爸。 任繆玉心裡一直放不下對連晉池的思念,這也是她選擇死亡的原因。她似乎還很高興,那天連波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她笑著跟連波說:「就快看到你爸爸了,你有什麼要跟爸爸說的嗎?我可以幫你捎話……」 連波當時看著迴光返照般的母親,半晌無語。 從來沒有人會像母親那樣,對死亡如此平靜淡然,好像閉上眼睛的刹那不是死亡,是某種意義上的重生。她厭棄了這人世的一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另一個世界跟自己思念的人相守,當時的連波並不能理解母親的這種思念,在推著母親在醫院的花園曬太陽時,他忍不住問母親:「媽媽,你既然這麼不開心,為什麼嫁給他?」 「他」指的是樊世榮。 任繆玉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歪著頭,笑了笑:「傻孩子,人這輩子,總是有情非得已的時候,沒有誰可以完全照著自己的意思生活。不過媽媽不後悔,既然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就不會後悔。」 「為什麼不後悔?他那樣待你……」連波頓了下,終於把憋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你都這樣了,他還在外地開會。」 任繆玉馬上說:「連波,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了什麼,不過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你是晚輩,你不要介入進來,這樣對你不好。」 「可是媽媽,你究竟因為什麼嫁給他?是為了什麼,讓你過得這樣言不由衷?他對你一直不冷不熱,我都感覺得出來,你會沒感覺?」以連波當時的年紀,他不能理解母親的委曲求全,不能理解母親的忍氣吞聲,他心裡有恨,有恨! 任繆玉當時虛弱地仰起臉,看著一手撫養大的兒子,淚眼婆娑:「孩子,無論是你,還是你爸爸,都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媽媽受再大的委屈也心甘情願。」 「那個女人是誰?」連波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他不要聽這樣軟弱無力的話,他只想知道真相。 任繆玉斷沒有想到兒子問得這麼直接,一下沒了聲音,愣愣地看著兒子。 「媽媽,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你跟首長因為她的照片大吵過,我都知道,就因為那張照片,首長至今都睡書房……」 「連波!」任繆玉驚懼萬分地打斷兒子,渾身不能自控地戰慄起來,「這是我們大人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好好讀書就行了。」 「看到媽媽這麼不幸福,我書讀得再好又有什麼用?」連波也叫起來,他當時站在藤廊的花架下,陽光透過花葉漏在他臉上,印出兩道清晰的淚痕,「媽媽,媽媽,」他蹲下身子,將頭埋在母親的膝上,「兒子沒用,讓你這麼不幸福,我們又不是沒飯吃,為什麼一定要寄人籬下?他不愛你,你還這麼維護他,這究竟是為什麼?一張照片就把你打入地獄,你憑什麼能忍到現在?媽媽,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任繆玉撫摸著兒子黑亮的頭髮,歎口氣:「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問過你常阿姨,她也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媽媽又怎麼會知道呢?」這麼說著,任繆玉的眼底滲出淚水,她竟然還笑了笑,「但這無可厚非,因為媽媽心裡也一直只有你爸爸,那我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心裡有我呢?我們走到一起,本就不是因為愛情,我們都經歷過各自的婚姻,沒那麼容易愛起來的。」 「那你為什麼嫁給他?」連波仰起臉,再次問到這個問題。 「因為你呀,我想你在一個好點的環境中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何況我始終還是喜歡部隊這個環境,我不希望你離開這個環境。」 「就為這個你委屈自己嫁給他?」連波霍地站起來,兩隻手握成拳頭,嘴角劇烈地顫抖著,「如果不是他,爸爸怎麼會臨死都翻不了案,媽媽,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能這麼騙我,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連波!」任繆玉再次打斷兒子,「你樊伯伯很愛你,他對我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他對你是沒有假心的,你不能這麼不尊敬他!」說著任繆玉噙著淚拉過兒子的手,「我們大人的很多事,你們做晚輩的不需要知道得那麼清楚,我嫁給首長是自願的,沒人逼我,因為本身我也是仰慕尊敬他的。他對一個女人那麼長情可見他是個專情的人,雖然對象不是我,但我不介意,因為我對你爸爸也是一心無二,愛上他就沒有辦法再接受別人,我能理解這種感情,所以我能寬容首長對那個女人的長情。連波,你還太小,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到你將來真的愛上某個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你心裡有了她就再也愛不了別人,你會心甘情願地把所有的愛都給她,什麼都不剩……」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連波時常在精神恍惚的時候聽到母親的呢喃絮語,他當時並不能理解,也不懂得,可是現在他懂了,當一個人的愛都給了某個人,就再也給不了別人。無論他怎麼掙扎著把那段過往從心裡剝離出去,剝得鮮血淋漓,仍是徒勞,他愛著的那個人一直就在他的心裡,血肉相連,所以他剝離不了。 此刻夜已經很深了,院子裡的桂花樹愈發的寒香襲人,連波佇立在院中央,仰望天空,看著墨黑天幕上閃閃的星光,淚水自心底滲了出來。 朝夕,他不能不想到她…… 她該是多麼恨他,才把自己藏進人海裡,他今生只怕都見不到她了。他是那麼愛她,連他自己都不信會毀了自己最珍愛的她,可他還是那麼做了。他兩次拋下她,那麼狠心那麼決然,她不會原諒他的! 可是他想念她啊,挖空心思地想,搜腸刮肚地想,拼命把那些碎了的記憶一點點地拼起來,結果拼出來的記憶已經面目全非,他認不出她,她也不認得他,兩個人就那麼相距著站在記憶的時空裡,彼此張望,彼此懷疑,然後漠然地轉身離去。他經常夢到那樣的夢境,朝夕在一片迷霧中留給他一個背影,還是那麼纖瘦,默默地消失在霧中,任憑他怎麼呼喊,怎麼靠近,他就是到不了她的身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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