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長夢留痕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唉,幾十年的老毛病了,這次來勢兇猛,怕是挨不過去了。」老太太依然是微笑著,談論死亡就跟談論天氣一樣的尋常,「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問你,你想跟我一起回法國嗎?先別急著回答,先聽我說,我喜歡你,孩子。如果你願意,我收你做養子吧,到了法國,你可以擁有你想要的一切,我無兒無女,也沒有家人在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奶奶,不可以的!」葉冠語還是習慣性地叫「奶奶」,連連擺著頭,「我不能丟下家人一個人走,我母親,還有弟弟,都需要我的照顧。再說,我對國外一點都不瞭解,去了什麼事也幹不了,我要待在這裡陪伴家人。」

  「你真是個孝順的孩子,讓我感動,也讓我更加喜歡你了,冠語。」老太太長歎一口氣,本來就嘶啞的聲音突然哽咽,「但我真的捨不得你呀,沒想到晚年能遇上你這樣一個讓我無比快樂的人,讓我想到了從前的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兒……在你的身上我看到某種熟悉的影子,儘管模糊,仍是欣慰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謝上帝能讓我在生命的盡頭遇見你……」

  「奶奶,您別洩氣,您的病會好的……」

  「不,不,我想的不是這些。」老人無力地擺擺手,閉上眼睛,可能是病了很久,說了這麼些話已經倍覺吃力。

  於是葉冠語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老人,讓她休息。

  夕陽的餘光已經只剩斜斜的一角了。屋子裡靜得出奇,只有老舊的壁鐘發出的滴答聲顯示著時間的流逝。

  「冠語,你想知道我的過去嗎?」半晌,佩蘿太太又睜開眼睛,眼中似有流光,突然神采奕奕起來,好像作出了什麼重大決定似的,興奮得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想說!孩子,我憋了三十幾年,我怕我再不說,就要把那些事帶進墳墓了。我不甘心一個人默默地走,更不想帶走俗世間的一切牽絆,我想有個託付的人,將一切託付好後我才能安心地走……」

  「奶奶,您好像累了,休息好了以後再說吧……」

  「沒事,我沒那麼嬌弱,讓我說吧,也許下一秒我又要改變主意了。」剛才病懨懨的佩蘿太太,像陡然注入了一劑興奮劑,差點就要從床上坐起來,她按住胸口,竭力讓自己的心緒平靜。她笑著,就那麼笑著,像夏日的玫瑰,綻放得那麼熱烈。她也從未那麼美過,原本蒼白的臉頰竟隱約透出淡淡的紅暈,像情竇初開的少女見到久別的心上人,激動難抑。

  於是,時光的帷幔優雅地撩起,曾經屬於那個年代的久遠的故事在這夜色臨近之時突然被翻開,每一頁,都煥發著陳舊的光澤。

  佩蘿太太說,她的出身其實沒有坊間傳的那麼神奇,她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都曾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她年幼時跟著父母吃了很多苦。抗戰結束後,父親在省城的一所學校教書,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平靜。佩蘿十七歲的時候,出落得非常美麗,特別擅長舞蹈。有一次春節文藝會演,佩蘿學校的節目被選中,演出那天盛況空前,可以說改變了佩蘿的一生。一曲《茉莉花》,佩蘿帶領一群如花的少女提著花籃翩翩起舞,動人的音樂聲中,佩蘿的笑容傾國傾城。至今她還保留著一張當時演出的照片,一生的美麗,就在那一刻綻放。綻放得太徹底,卻讓她的青春過早凋零……佩蘿就是這麼說的。

  演出結束後,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上臺跟演員們握手,其中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握住她的手,足足停留了一分鐘,還跟她合了影。天真的佩蘿沒有覺得這有什麼特別的,閃爍的燈光下,她甚至連那個男人的樣子都沒看清。但人生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設下了埋伏,當她墜入其中的時候,除了少女的矜持和恐懼,再無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中,從那男人對她發起攻勢起,她就在淪陷,毫無防備。而他的歲數足可以當她的父親,卻擁有她最美好的青春,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身體。為了避人耳目,他找了個理由將她送到了桐城,安排她住進了一個氣派的公館,也就是現在的清水堂。他對她的寵溺,絕無僅有。當恐懼被仰慕和崇拜代替後,她漸漸被這個男人的魄力折服。據聞,這個男人是個大資本家,祖上是開藥鋪的,曾在海外留洋,家族勢力很大。新中國成立前夕因幫助新政府建醫院興藥業,逐漸步入政界,上位得很快。家族很希望他能在政界有所作為,不想東窗事發,他和她的事被人捅了出來。恰在那時佩蘿已懷有身孕,如果事情捅出去,他將前途盡毀。於是他們家族要求她做掉孩子,她不同意,堅持要生。但一個弱女子怎麼對抗得了一個龐大的家族,佩蘿被強行押到醫院墮胎,當時胎兒已經八個月了,拉扯過程中佩羅動了胎氣,急急忙忙送到醫院,孩子早產,佩蘿大出血,差點連命都沒了。出院後,佩蘿迅速被遣到了外省。

  「我一輩子都記得那天的情景,他們家裡來了好多人,把我拖到醫院,無論我怎麼哭怎麼求都無濟於事,八個多月了,孩子都快生了,他們卻無動於衷,殘忍地將孩子殺死在我的腹中。我連孩子的面都沒見上,只知道是個男嬰……可恨的是,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再見到他,他的回避恰恰表明他是默認這件事的。幾十年過去了,我經常夢到那孩子在哭,唯獨夢不到孩子的樣子……」

  佩蘿太太說到這裡,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滿是皺紋的臉淌滿淚水。難以想像,一個人忍受三十多年的傷痛,該是怎樣的一種折磨!那種痛,是不會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的。佩蘿側身埋著臉抽泣,葉冠語坐到床邊輕拍她的背,她擺擺手,又繼續說:「別擔心我,說出來就好了,在心裡堵了三十多年,終於解脫了。否則帶進墳墓,我如何能安息……」

  「那後來呢?」葉冠語不想問,卻又很想知道。

  「後來,後來……中間隔了有十年光景,家父去世,我將我父親的骨灰帶回省城下葬,不知怎麼被他知道了這事,找到了我……當時的他,已經是個身份顯赫的高官,他向我懺悔,說當時也是身不由己,我如何聽得進去……但我沒法離開省城,因為母親堅持不肯走,她要陪伴父親,人老了總希望葉落歸根。兩年後母親去世,不久,『文革』爆發,他因為資本家的背景受到衝擊,我也受到牽連,被紅衛兵抓去遊街,他得知情況後連夜派人將我送到了香港,又轉道送到法國。到了法國我才知道,他們家其實大部分的家產都在海外……我一個人在法國生活,對國內的情況並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家族受到的衝擊很大,他沒能撐到最後,『文革』後期時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夕,寄過來一封信,託付了我很多事,希望來世再來彌補對我的虧欠……」

  「這麼多年了,我獨居法國,身邊圍著一大群人,卻感覺那麼孤獨……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回國看看的,清水堂還是從前的樣子,一走進這院子,我就知道,他從未在我心中長眠,他一直是活著的……這裡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見證了我和他的恩怨,三十多年過去了,回過頭再看,我發現支撐我活到今天的恰恰不是對他的恨,而是愛,是愛!我愛他,從未改變!這公館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晚上睡覺,我總能聽到黑暗中傳來他的腳步聲,還有嘆息。我忽然就明白,當初離開中國的時候他執意要將公館劃到我名下的原因,他說,早晚你會回來,我在這裡等你,你一定可以感覺到我就在你身邊,那麼,你就不會再恨我了,百年之後,這裡將是我和你的墳地……當時聽到這樣的話,我差點哭得昏厥……但我還是不想埋在這,這輩子我已經受夠了他和他們家帶給我的痛苦,我想乾乾淨淨輕輕鬆松地走,來世我也不想再認得他,就當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個夢我做了一輩子,終於是時候結束了……」

  佩蘿太太說完了這個故事好像真的輕鬆了很多,她釋然地笑著,同時,取下手指上戴的戒指遞給葉冠語:「孩子,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了結最後一件事情,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請你收下這個,無論如何要收下,將來你會用得著的。」

  這是一個碧綠的翡翠戒指,沉沉的綠,透著內斂的暗光,那是歲月沉澱下來的流光,即使是在昏暗的室內也耀眼得令人不能直視。他拿著戒指仔細端詳,在指環的內側看到了兩個字:秉生。

  「秉生?」葉冠語不明其意。

  「是他的字。」佩蘿太太抬起手給他看,「當初是他送給我的定情物。我不想帶進墳墓,就決定交給你……」

  「不,不,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要?」葉冠語嚇一跳,趕緊將戒指遞回去。佩蘿太太說:「孩子,你一定要收下!這可不是只普通的戒指,是個信物,它的價值不單單是戒指本身,它的背後是巨大的財富,大到你無法想像。我交給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誠實而且正直的人,我再沒有別的親人,如果不在自己躺進墳墓之前找到託付的人,這只戒指將失去存在的意義,它背後的財富也會煙消雲散,你懂我的意思嗎?」見葉冠語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佩蘿太太把戒指放進一個盒子裡以命令的語氣說:「如果你不肯收下,我會活不到天亮的!」

  「奶奶……」葉冠語握著小小的盒子如有千金重,不敢輕易點頭。

  「不要再推辭了,否則我會責怪你的。這盒子底部有一個位址,到你需要我説明的時候,請帶著這個戒指去法國見我,哪怕我不在人世了,只要有這個戒指,它就會達成你的願望,切記,不能遺失!聽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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