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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這會兒,他坐在庭院中,又在端詳已經戴在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碧綠的一點圈在指間,在陽光下發出通透的綠色螢光,那光異常,像是通了靈,似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十多年了啊,除了這個戒指,沒人知道他到過地獄。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似乎是沒有多少人性可言的。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做回正常人,佩蘿太太說過,仇恨的感覺太痛苦,如果有得選擇,她寧願選擇愛,而不是恨。佩蘿太太因此經常勸導他,孩子,放下你的恨吧,終究有一天,你會發現支撐你活到最後的恰恰是愛,而不是恨……他的確想過放棄,只因心中對那女孩的眷戀。可是如今,她都要嫁人了,聽說還是嫁給那個瘋子,他忽然就迷茫了,失去她,失去愛,他就只有恨了,他如何還能愛……真可惜,佩蘿太太不在了,否則一定會告訴他答案。

  他抬頭仰望公館屋頂碧綠的瓦,還有牆上瘋長的爬山虎,一年又一年,無論經歷著怎樣的風雨,那些藤蔓和青苔始終不離不棄,捨不得枯萎,捨不得死去,就像曾經住在這公館裡的人,雖然天各一方地被埋葬,但他們從未離去,一直都在這裡。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在院子裡屏息靜聽,甚至可以聽到那個年代,那些事,那些人的回音,有嘆息,也有腳步聲……

  這樣一個和風習習的下午,聞著滿庭芬芳,很容易想起從前的事。葉冠語閉上眼睛,恍然覺得光陰倒流到十多年前。那時候他還在桐城做工,在一家裝修公司被老闆安排去算造價,葉冠語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務,算出來的造價讓老闆和客戶都滿意。老闆唯一不滿意的就是他的心不夠狠,太老實,是多少就算多少,要他算巧點,他都不聽。老闆說:「你這個樣子,一輩子只能做工,要想將來像我這樣當老闆,你首先要學的就是心狠,心不狠,你就等著被別人剁吧。」

  葉冠語笑而不答。他不知道,老闆的這番話後來在他身上得到了應驗。現實的殘酷,人性的卑劣,在當時他那個年紀是體會不到的。

  有一天,老闆從外面回來,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趕緊去清水堂,佩蘿太太打電話過來,要你無論如何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老太太對你上次給她選的盆景很滿意,把你誇到天上去了,說你心眼好,有品位……嘖嘖,小子,你快去快回,順便代我問候下老太太,希望她老人家以後多關照,多介紹幾個有錢的主給我們。」

  葉冠語問:「她沒說什麼事嗎?」

  「管他什麼事,她要你去你就去嘛,又不會吃了你!」老闆一臉橫肉,神秘兮兮地說,「別看這老太太歲數這麼大了,又是一個人,告訴你們,她才是真正有錢的主,我們巴結還巴結不來呢!」

  「老闆,你咋知道她有錢?」旁邊一個油漆師傅問。

  「你知道個屁!我可是聽說了,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可是省裡一個大官的那個什麼,反正不是正房,那個大官在舊社會就是個資本家,有錢得不得了啊,『文革』的時候被整死了,臨終前給了這老太太一大筆錢,多大一筆呢,不誇張的話據說可以買下半個桐城,誇張的話買下整個桐城還有餘,她現在住的那個公館就是那官爺爺送的,聽說地下都埋著金子……」

  「扯淡!哪有這種事。」師傅們都不信。

  葉冠語也不信。他和佩蘿太太純屬工作上認識的,老太太要翻新公館,那公館就是清水堂,青磚牆的舊時小樓,圍了個大院子,典型的民國時期的建築,雖然依舊看得出從前的氣派,但畢竟經歷半個多世紀的風雨,到處生了白蟻不說,很多牆面還裂了縫,屋頂也漏水。老闆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攬到活,要葉冠語過去算翻新的造價,還特別交代多算點沒關係,說老太太是剛從國外回來的,有的是錢。但是葉冠語偏不聽,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不但沒虛報造價,甚至還在園林景觀以及室內裝飾上提了很多建議,讓老太太很滿意,工程結束後,經常邀請葉冠語過去做客,請他吃飯,房子有什麼問題,也只找他。

  但是真正讓葉冠語和佩蘿太太成為忘年之交的是之前的春節,佩蘿太太要在院子裡掛幾盞燈籠,請葉冠語過去幫忙。葉冠語欣然前往,不僅幫老太太掛好了燈籠,還親自寫了副春聯貼在門口,讓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結果高興得過了頭,竟一頭栽倒在地。葉冠語嚇一跳,一邊要公館其他人叫救護車,一邊對老太太實施簡單急救,由於爭取了時間,救了老太太一命。老太太感激不盡,出院後拿出一筆錢硬塞給他,葉冠語堅決不要,還動了怒,拂袖而去。這件事讓老太太覺得葉冠語是個有骨氣的人,派了秘書到裝修公司跟他道歉,還請他到公館吃飯,說到動情之處,聲淚俱下。

  葉冠語當然不會跟個老太太計較什麼,當即表示不介意。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老太太把葉冠語當成了自家人般,有事沒事就會約他過去拉家常,說故事,談人生,葉冠語從不推辭。他覺得這老太太很有魅力,滿頭白髮,一看就是經歷過世事滄桑的人,又通今博古,對人生對命運有著獨特的見地,對錢財名利更是淡如雲煙。老人即便不說話,坐在院子裡的海棠樹下搖搖扇子望望天,那渾身散發出來的光芒也讓人由衷的欣賞。一老一小撇開年齡和身份,從此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葉冠語當時年輕,有什麼困惑都跟老太太講,他們什麼都談,唯獨不談愛情,這似乎是老太太的忌諱,她什麼都可以為葉冠語解答,唯獨愛情不能。她沒有說明為什麼,那似乎是老人的死結,只要一觸及這樣的話題,她就會陷入沉默,仿佛靈魂出竅般,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於是葉冠語儘量避開此類話題。

  他覺得老太太是個謎。

  關於老太太的身世背景,眾說紛紜,說什麼的都有,但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她很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至於那些錢哪來的,沒人能給出一個確切的定論。葉冠語只知道老太太三十多年前就去了法國定居,一直到兩年前才回國,在國外有沒有家庭,有沒有兒女,他一概不知。但他隱約覺得老太太很有身份倒是真的,一個獨身的老人,居然配有三個秘書,數個保姆,還有護士、廚師、司機等等,他們都住在公館裡,隨時聽候差遣。再看老太太的衣著,樣式普通,面料卻很講究,大多數時候都穿中式的旗袍或夾襖,喜歡戴翡翠之類的首飾,戒指、手鐲、耳環,通通都是翡翠的。老太太是個大雅之人,她極少戴金,更別說鑽石,她覺得那些東西太俗。老太太說話慢條斯理,一顰一笑,韻味十足,就跟她身上的香奈兒五號的味道一樣,優雅中又似有幾分落寞,令人著迷。葉冠語折服于老太太的魅力,並沒有太過於深究老太太的謎底,這畢竟屬於個人的隱私。

  那天被老太太叫到清水堂,葉冠語隱約覺得有事。

  清水堂的院子裡種了很多茉莉,屋後是密密的樹林。老太太似乎很喜歡茉莉,其他的花卉品種一概不允許種。當時不是茉莉開花的季節,滿園一片翠綠。深深淺淺的綠,跟老太太戴的那些翡翠首飾頗有些相似。而掩隱在翠綠中的公館一共有三層樓,一樓是客廳和餐廳,二樓是管家和秘書們住的地方,三樓才是老太太的臥室和書房,一般人是禁止上去的。屋子裡的陳設都是西式的,可能跟老太太在國外生活多年有關,地毯、窗簾、壁燈還有傢俱,都是公館翻新後從國外運過來的……只有三樓一直都是舊傢俱,壁紙倒是換了新的,卻是參照舊的花樣專門找廠家原模原樣定做的,老太太很固執,絕對不允改變房間裡的東西,搬動一下都不行。所以每次上到三樓,葉冠語就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舊時代,一盞罩著流蘇的檯燈,一張磨光了漆的躺椅,都透著歲月的滄桑,沉默不語。於是葉冠語知道,老太太還生活在過去裡,從未走出來。

  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落日的餘暉透過紗簾照進房間,地毯上黃澄澄的,襯得床頭小櫃上擺著的白玫瑰也有些陳舊的色調了。

  佩蘿太太靠在床頭的一堆軟枕中,有些日子不見了,竟顯得蒼老了許多,可能跟她沒化妝有關係,老太太是個很有禮節和教養的人,平日大凡見客都會化妝。頭髮也是一絲不亂,優雅地綰在腦後。但是今天她沒有講究這麼多,可能頭髮實在太亂,就戴了頂睡帽,盡顯憔悴慵懶,卻仍脫不了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高貴。

  「冠語,你終於來了,我以為我快見不到你了。」老太太朝葉冠語伸出手,指甲上的紅色蔻丹在黃昏中沒來由地顯出了幾分淒涼。她握住冠語的手,不自控地抖著,「孩子,見到你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比吃什麼藥都管用……」

  「奶奶,您病了嗎?」葉冠語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看到老太太虛弱的樣子很心疼。佩蘿太太笑著說:「別叫我奶奶,我其實比你母親的年紀大那麼一點點,但卻沒有你母親的福氣,有你這麼個好兒子,真羡慕呀……」

  老人的眼中泛起淚光。

  「奶奶……」

  「好孩子,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見到你了,我過兩天就要回法國了,可能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佩蘿太太嘆息著,憂傷地看著葉冠語,十分不舍。

  葉冠語很詫異:「您要走?」

  「是啊,我的肺病又犯了,得回法國養病,本來想死在這邊也可以,但是那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過去料理,而且這邊也沒有親人,死了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

  「肺病?以前怎麼沒聽您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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