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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天地都在旋轉。

  杜瓦轉過輪椅,抬頭看著冷翠,繼續說,「南茜昨天過來就是要我在財產轉讓書上簽字的,昨晚簽過字,今天一早就走了,她要我傳話給你,很謝謝你的合作,讓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財產。寶貝,你可是我這輩子花費代價最多的女人,一半的財產,你知道有多少嗎?很意外是不是?沒有關係嘛,我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死後,另外的一半財產不就是你的嗎?有了這筆財產,你還愁打不敗南茜?」

  ……

  「你想把我怎樣?」冷翠半晌只有這句話。

  3

  佛羅倫斯的夏天毫無驚喜。

  Peter遞給祝希堯一張帳單,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各種交易資料,Peter介紹說:「這是近半年來,我們從世界各地收藏家手裡買畫的記錄,總計金額已近兩億,其中大部分畫作的賣主就是南茜夫人。老闆,我們的資金已經周轉不過來了,電影公司兩部正在拍攝的新片都停了工,米蘭那邊的服裝公司也都面臨歇業,還有各地的實業和連鎖店,也都資金告急,我們還要繼續嗎?」

  祝希堯面無表情,「南茜夫人那裡還有多少畫沒有買回來?」

  「粗略估計,至少不會低於六十幅。」

  「我們還有多少可以運轉的資金?」

  「老闆,您真的還要……」

  「告訴我具體的數字!」

  「大概,大概只夠買二十幅左右的,可是老闆……」

  「買!」祝希堯就一個字。

  「老闆……」Peter嚇得臉色發白,「這樣我們會破產的。」

  「這是我的事情,該給你的酬勞我一分都不少。」祝希堯面對著滿園的薰衣草,連最基本的人類表情都錯亂了,該痛苦的他笑,該搖頭的他點頭,而且,你越想說服他,他離題越遠。此刻,他就正笑著,表情居然還很「沉醉」,跟Peter拉起了家常,「我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想法,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買下這些畫,冷翠就回來了嗎?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我這麼做,其實是為了內心的救贖。這些年,我拼命賺錢,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奪回自己失去的東西,很愚蠢,當碧昂死去後我才知道自己很愚蠢,當年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沒錢而失去她的,我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追求自己的真愛,從而失去了她……」

  說到這,他炯炯的目光自顧自地燃燒著,嘴唇發烏,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也在劇烈地抽搐,「到現在,親人和愛人一個接一個地走,我誰都留不住,我拼命想抓住什麼,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可以讓我不至於溺死在悔恨的沼澤裡。我能抓住什麼呢?能找回什麼呢?當然只有那些畫了……我總覺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急切地希望能找回從前丟失的東西,留給身邊最親愛的人,將來若我不在了,她看到這些畫必然是要記起我,念起我的好,這就夠了,就像碧昂死後我日夜念起她一樣,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讓自己死後也能得到這樣一份惦念……」

  「老闆……」Peter哽咽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管家走了過來,舉著託盤放到他跟前的小幾上,提醒道,「先生,您該吃藥了。」託盤上放了好幾個藥瓶,管家熟練地逐一倒出藥丸,遞向主人。

  自從冷翠婚禮出走,祝希堯積鬱多年的憂鬱症終於再次爆發,跟當年碧昂出走時不一樣,這次的憂鬱症還帶出了可怕的狂躁症,每日都必須服用大量的藥物控制情緒,否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失控的事來。

  醫生說,如果停藥,他可能會死,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殺死。

  因為他的狂躁症中有很強烈的厭世情緒。

  失控的時候,他總是急於弄死自己。

  「我希望自己死的時候能多少體面些。」他不止一次這麼說過。可是現在,他看著那些藥丸無動於衷。管家給Peter遞了個眼神,Peter連忙勸道,「老闆,吃藥吧。」

  他搖搖頭,靜靜地沒一點聲音。

  此刻他坐在客廳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瞅著窗外滿園的薰衣草,太奇怪了,今天這花好似跟往常不一樣,陽光把那些花兒照得通體透亮,密密的紫藍色花朵,頂在細細的枝幹上,隨風搖曳,紫色花浪一層層地湧過來,聚攏又散開,散開又聚攏,明明只聽見風聲,卻恍然聽到了花兒們在嗚咽。這些花,是很多年前從普羅旺斯帶來的花種,一年年延續著種下來的,時間長了好像也通了靈性,一層層地撲倒在他的腳下,像是悲痛欲絕在追悼著誰,那星星點點的花蕊,正像是一篇冗長的唁文。這花是怎麼了?什麼意思?奇香豔絕驚世駭俗,不由得你不浮想聯翩。

  「老闆……」

  「我的餘生就靠這些藥丸來維持嗎?」他好似在自言自語。這話觸動了他的心,陡然悲從中來,真是生不如死啊,掙扎到現在,這最後一點生命都不能自由揮灑,感覺就像個被軟禁的精神病人,連夢話都言不由衷,因為那都是藥物控制的。柔情蜜意也好,滿心怨恨也罷,都這樣憋在心裡日復一日地加重精神的折磨,怪不得,連這滿園的花,都在替他哀悼呢……

  「先生,」滿頭銀髮的老管家俯身用義大利語說,「醫生說了,這些藥物只是暫時性地需要每天都服用,等您的心平靜下來,就不必服了。」

  他還是搖頭,突然用手掌捂住了半邊臉,黑灰的嘴唇抽搐著,發出喘不過氣的乾號,胸口也在沉重地起伏。

  淚水清晰地自他的指縫間流出來。

  管家和Peter對視一眼,明白他又發作了。

  「先生……」

  「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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