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衫落拓 > 荏苒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六


  任苒再就是在這個城市突然消失。那一晚浮上眼前,他的心底隱隱作痛。按照他的判斷,她留在此地的可能性極小。可是她也沒有回Z市。她到底會去哪裡,他沒有一點概念。

  陳華開著那輛路虎離開T市,按照車載GPS的預先設定,徑直駛上去Z市的公路。

  這輛車已經由任苒使用了大半年時間,但裡面和交到她手裡時一樣,沒有香水座、沒有懸掛的小裝飾品,沒有額外添置的坐墊,跟他以前看到的任苒自己買的那輛裝飾得十分女性化的兩廂車截然不同。

  但車裡多少還是留下了一點兒屬於她的痕跡:一個密封水杯放在置物架上,半包濕紙巾和大半瓶口香糖放在扶手箱內,各式收據整整齊齊收在一個票夾,一隻深褐色太陽鏡仍擱在中控台。除此之外,他甚至疑心自己聞到了某種帶著清甜的香氣——如她身上的氣息。

  身為心思嚴謹、但從來不算感情細膩的男人,卻突然有了如此細緻的感受能力,有時是種折磨。

  他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獨自長途駕駛了。孤寂漫長的行程,讓他想到他自已經歷過的那次消失。

  風光無限的事止陷入穀底,在私募業內聲名狼藉,看不到將來——可是那樣接近滅頂的打擊,也並沒有讓他陷入沮喪。一方面,金錢對他來講始終只是用來操作的砝碼,所有的損失停留在帳面;另一方面,任苒的陪伴撫慰了他所有隱秘到不可能表達出來的憤怒和不安。

  在異鄉輾轉,從零開始的日子裡,他時不時會記起老李對他說過的話,你年紀輕輕,就已經把自己弄得太無牽無掛。他當時笑著反問:這樣不好嗎?老李喟然歎道,只有武俠小說和修禪有這樣的傳說,心無掛礙才可以專注到最高境界,普通人如果放棄牽掛,也就放棄了生活的樂趣和體驗。

  直到認識任苒以後,他才真正領會了老李這句話的意思。

  到了Z市,如他預料的那樣,他並沒找到任苒的下落,等了近一周後,他收到了任苒的電子郵件。這是她給他寫的第一份郵件。

  她簡短而明確地告訴他,她不希望跟他有任何糾葛,請不要再繼續找她。

  任苒選擇了消失。哪怕與他度過了最親密的時刻,她仍然毫不猶豫地走了,她是不是已經決定放棄所有牽掛,將他徹底從她的生活中剔除出去?

  按照行程,陳華離開T市後,便馬上到了漢江市,忙完公務,便回到明珠酒店,到樓下才知道,當天是情人節,酒店打出招貼,宣傳著頂層托斯卡納餐廳的情人節套餐。他向來無視這種節日,徑直回了他的套間,端著一杯酒站在窗前俯瞰漢江市區的萬家燈火。

  他想到與任苒的初次相逢,就在腳下這個城市。時間無情地流逝,那張年輕的面龐如隔雲端,異樣遙遠。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哪裡都有關於她的記憶。又或者,她已經在不知不覺被他鐫刻於心底,再也沒法擺脫了。

  他匆匆來去,處理完公務便返回北京,沒有稍事停留,卻完全不曾想到,他再度與任苒擦肩而過,她就生活在這個城市他視線範圍內的某一盞燈火之下。

  億鑫在漢江市的專案已經啟動,有了不算小的分支機搆,但陳華在頭天接到任苒的電話後,只讓阿邦訂機票,沒有通知任何一個下屬。他上了機場到達廳,上了計程車,徑直來到任苒約定的綠門咖啡館。

  這時咖啡館才開門不久,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照進來,桌子上鋪的綠色格子桌布顯得色彩鮮明。任苒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了一杯猶自冒著熱氣的咖啡,聽到風鈴一響,她抬起頭,與陳華視線相碰。

  「陳總,早,想喝點什麼?」她問他,同時招手叫來服務生,仿佛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早晨,他們經常在這裡不期而遇,相互打著招呼,坐下來一起喝咖啡聊天。

  「黑咖啡,謝謝。」

  陳華在她對面坐下來,打量四周,裡面還沒有其他顧客,一個服務生正拿著噴壺,給四處擺放的闊葉植物上噴水,鋼琴曲靜靜流淌在室內。

  「這不是老李留下來的那家店吧。」

  「算是吧。這裡現在的老闆是蘇珊,不過她外出旅行,應該下周才會回來。」

  「你在這邊住了多久?」

  「離開T市以後,我就來了這裡,沒有離開。」

  「你決定定居在這裡?」陳華眉毛一揚,「從哪個方面講,這個城市都算不上氣候溫和。」

  任苒並不回應,「目前我在這兒生活得不錯,有一份我喜歡的工作,有男朋友,短時間內我不會離開。所以我希望我的生活保持平靜,不被打攪。」

  陳華保持著不動聲色,「這是你第二次對我說起你有男朋友了,希望這次我有機會見到他。」

  任苒當然記得第一次對陳華提起自己有男友是在什麼情況下,談話一開始就被他定下調子,她絲毫也不驚訝。「沒有那個必要。」

  這時服務生送上他要的黑咖啡,他端起來喝了一口,「不錯,味道很地道。」

  「陳總,我不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是怎麼回事,只希望你儘快全部收回。」

  「我給出去的,從來不會收回。」

  「可是給之前你至少應該先問一下我是不是想要吧。」

  「八年前你把那二十萬丟給阿邦時,問過我想要嗎?」

  任苒啞口無言,隔了一會兒,她低聲下氣的說:「對不起,陳總,我年少無知的時候,幹過很多一廂情願的蠢事,如果隔了這麼長時間你還是介意,我願意正式道歉,請你原諒……」

  陳華一把按住她擱在桌上的手,止住了她,她愣然抬頭,只見他嘴角掛著一個淡淡的笑意:「任苒,去年八月,你先從北京、後從T市一聲不響跑掉,就已經足夠了,不用再來試著激怒我。」

  任苒抬頭,看著面前這張消瘦而輪廓分明的面孔,他的眼睛依舊深邃得無法探測,那一點笑意反而更襯得他沒有什麼表情。她在他的注視下目光移開,看向他的手,那只大手跟他的人一樣,瘦削、修長,指甲修剪整齊,淡青色血管微微隆起,充滿看不見的張力,將她的手滿滿覆住,她只覺得觸著格子桌布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而蓋在她手背的那只手掌卻保持著鎮定,乾燥的觸覺。

  她用力抽出手,聲音清晰地說:「財經雜誌記者正在調查,據說還有家證券報社的記者也在找我。如果你不肯收回股票,平息這件事,那我只好召集所有對這件事感興趣的記者,講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正式聲明我跟這些股票沒有任何關係。」

  陳華毫不動容,「沒問題,你可以把想請的記者名單交給阿邦,我保證他們會全部到場,忠實登出你的聲明內容,同時我不做任何反駁、解釋。不過,我不認為那會對你想過的所謂正常生活有什麼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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