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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八章

  這天晚上,任苒再度去了後海。習慣的力量就是這樣強大,不管是對一個人還是一個地方養成了習慣,有些舉動就差不多成了不必思索而為之的下意識行為。

  後海的夏夜,當得起夜夜笙歌這四字評語,湖面上有掛著紅色燈籠的畫舫隨波而動,隱約有絲竹管弦之聲傳來,無處不帶著柔靡的紅塵喧囂氣息。

  過去大半年時間裡,雲上的生意仍然並不算好,卻一直維持著,沒有如其他類似酒吧那樣,隔一段時間再去,便已經轉手換了名字。也許正因為如此,這裡成了任苒在後海唯一的去處。

  她每次來,靠窗那個位置始終為她保留著。她一坐下,服務生不等她開口,便給她端來紅酒。

  她去洗手間,出來時卻聽到兩個服務生在走廊另一端忙裡偷閒小聲議論著她:「總坐六號台的那位小姐可真怪啊。」

  「噓——別亂講話。要不是她一直來光顧,有人出一大筆錢給我們老闆維持營業,這裡早做不下去了。她可是我們的米飯班主。」

  她不介意做別人眼裡的怪客,也不想驚嚇到那兩個服務生,靜靜站在原地,挨了一會兒,等他們去前面做事才走出去。其實他們的議論對她來講,並算不意外,只不過是從另一方面坐實她的某個猜測而已。

  這天她比平時喝得要多一些,到午夜時分,已經醺然半醉。遠處湖面有人彈古箏,鄰近酒吧布魯斯的節奏慵懶,身邊縈繞著鋼琴曲,各式音樂調和,曲不成調地斷續傳來,恍惚如同一個迷亂的舊夢。

  她伏到桌上,半睡半醒。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肩,她的頭換個方向,嘀咕著:「阿邦,你應該再來晚點,等我把這個夢做完。」

  「做的什麼夢?」

  她費勁地用手撐起頭,一邊揉著疼痛的太陽穴,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改天我得問問白醫生了,據說大部分夢只黑白灰三色,我也好長時間沒做過彩色的夢了,不過剛才這個夢好象是彩色的,有大海,有帆船,有飛魚,有珊瑚在跳舞,還有……」

  然而她沒醉到認不出人的地步,猛然打住,察覺到正扶起她的來人身材高大,不是每次酒吧打烊會突然冒出來接她的阿邦。她順著他白色襯衫的胸前紐扣向上看去,站在她面前的是陳華。

  不同於前幾天瞥見他的背影,最近快一年時間,頭一次陡然面對面如此貼近地站著,任苒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有什麼?」

  「阿邦呢?」她反問。

  「阿邦的母親生病住院,他回家看望她了。」陳華解釋著他的突然現身。

  任苒尷尬地「哦」了一聲,記起那個和善而沉默寡言的瘦小婦人,她有著一張滿是風霜的面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很多,「她……我是說茅姨還好吧。」

  「她的風濕性關節炎很嚴重,很可能以後不適合再住在雙平了。阿邦打算接她來北京住,可是她捨不得離開家。」

  說話之間,陳華半攙半抱,帶她走出來。她勉力掙開他的手,「沒事,我能走。」

  「我的車停在銀錠橋那邊。」

  陳華還說了一句什麼,但任苒腳步飄浮地向銀錠橋走,並沒有聽清,也不打算去問。

  兩年前的一個夏夜,她曾跟祁家駿也是這樣走在後海邊,帶著薄薄醉意。晚風含著熱氣拂面而來,依稀是舊時氣息,記憶片段湧上心頭。

  「這裡名叫後海,那邊還有前海、西海、北海、中海、南海……這麼多海,其實都不是海。」

  她當時對他解釋著這一帶的方位與景觀。

  當然,都不是海。

  真正的大海在遠方,眼前這樣的波瀾不興,不是她曾經對著的任何一片海洋。

  她凝視銀錠橋上可以看到的隱約西山輪廓,而他則凝視她,仿佛要在從小到大早已熟悉的臉上讀出什麼,或者,只是想看入她心底。

  「愛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想再讓任何事傷害你,珍惜你,希望跟你永遠在一起。」

  這個聲音盤桓耳邊,揮之不去。她在銀錠橋上站住,伏在欄杆上,看著下麵暗沉水面倒映著大半輪明月,水面泛起粼粼微波。

  「西方有句話,如果你一直掛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會無牽無掛去往極樂世界。」

  當時明月,此刻依舊,只是月下看著她的那個人不可能再出現了。她真的必須放棄想念,讓他自此從心底消逝嗎?

  「在想什麼?」陳華問她。

  她收回思緒,「請原諒,我現在很容易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

  「我帶你去海邊住幾天吧,任苒,看看珊瑚。最近幾年,雙平附近海域……」

  「不,我哪兒都不想去。」她猛地打斷他,直起身子,繼續向前走。

  如果跟往常一樣,是阿邦送她回家,如果她清醒著,會與他閒聊幾句,有時喝多了一點兒,會乾脆在車上睡著。等到了公寓樓下,他叫醒她,她照例道歉:「對不起,阿邦,真的不用再來接我,你看我不可能喝到爛醉,叫輛計程車回家就可以了。」

  而阿邦都只是好脾氣地笑,既不點頭答應,也不辯駁,送她上電梯,確定她進了公寓將門反鎖好再轉頭離開。

  當坐在身邊的那個男人是陳華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努力在酒精帶來的麻木感中保持清醒,身體高度緊張,腦袋裡十分混亂,到拿出鑰匙開公寓門,才松了口氣,轉頭正要與他道別,兩人卻在那一瞬間擁抱到了一起。

  她在倉皇之間,抓緊他的襯衫。他的吻遽然佔據了一切,她被無法理解的力量籠罩,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她住進這間公寓後,他從來沒有來過,可是黑暗之中,他仿佛知道所有的格局,徑直抱起她走進臥室;這個懷抱她睽違多年,已經陌生,可是此刻卻如此親密,似是一個故人悄然入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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