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衫落拓 > 荏苒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〇


  「酗酒的人不會主動告訴醫生,她昨晚一個人在酒吧待了四個小時,也沒喝醉。」白瑞禮就事論事地說,「你願意走出家門開始某種形式的社交,我覺得是一個進步。」

  「那麻煩你告訴幫我付心理諮詢費用的人,保持生活自理對我有好處。」

  白瑞禮笑了,「上次我打電話給他,是涉及到護士的去留問題。我只對你的治療負責,不會在你們中間傳話,Renee。如果你覺得他干涉了你的生活,你必須自己去告訴他。」

  任苒氣餒,停了一會兒,自嘲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去見他,更不會對他說這些話。我是個雙重標準的可憐蟲,明明住著他安排的公寓,接受他的照顧,還要擺出一副獨立的模樣,太虛偽了。」

  「你對目前的生活不滿意嗎?」

  她回答說:「需要按時看醫生的人,如果滿意自己的生活,那就真的病得不輕了。不過,我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人的行為、心理活動不一定需要理由。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有所改變?」

  「改變?白醫生,你不覺得改變總是來得身不由己,不可抗拒?我們訂計畫、下決心,都以為能改變什麼,可是,生活自己已經發生改變了。」

  「這個想法未免消極了一點。明天是不確定的,不過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把握每一時刻的當下。」

  「把時間分解成一個個時刻會讓人焦慮的。白醫生,小的時候,我媽媽有一次給我解釋我名字的來歷。任苒,跟荏苒這個詞同音,是時光慢慢走遠的意思。我當時就很困擾,如果時光就這麼眼睜睜在我們面前一點點走掉,那我們還能留住什麼。」

  這是任苒頭一次願意主動講到母親生前的回憶,白瑞禮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信號。

  「你媽媽有沒有告訴你答案?」

  「我媽媽說,我們會留下幸福的回憶,這就是時光給我們的禮物。」

  「也許你長大以後會有不同想法,不是每一個回憶都能幸福。不過,無論什麼性質的回憶,確實都是生活的積累與恩賜。」

  任苒悵然一笑,「我只知道,越是長大,以前困擾自己的那些問題越是顯得幼稚、無足輕重,根本不需要答案了。」

  「長大以後,失去一部分好奇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呀,生活就是不斷失去的一個過程。」

  「失去和得到都是相對的,一個失去並不意味著生活就此沒有意義了。」

  任苒並不反駁,目光照例飄向遠方。白瑞禮清楚知道,她並沒有被說服,她只是不想爭論。

  隔了一天,阿邦交給任苒一套路虎的車鑰匙,字斟句酌地說:「任小姐,請你先開這輛車,安全係數高一些。車停在地下車庫26號車位。」

  她看看阿邦,沒什麼表情地接過了鑰匙。她突然覺得,再去通過完全無辜的阿邦抗議、爭執,來得實在矯情。而且她十分疲憊,懶得再多想了。

  讓她歸於懶得想的事情不止於此,第二次去雲上時,服務生馬上將她帶到了個靠窗的位置。不等她點酒水,老闆便過來招呼她,給她送上了一杯紅酒。

  她不認為只一周前來過一次,而且消費有限,就足以讓老闆記住她,並如此殷勤招待。待端起紅酒一嘗,她更加驚異。

  她對酒素無認識,然而她記得這個味道。

  18歲那年,任苒離家出走,跟隨當時叫祁家驄的陳華去廣州。

  祁家驄當時隱居鬧市,喝酒成了業餘的消遣。他在公寓裡置備了各種不同的酒,看書時會喝一點紅酒。他鼓勵任苒也嘗試一下,還特意從香港訂購了一種產于波爾多酒莊的新釀葡萄酒,頭一年剛剛裝瓶,開啟木塞以後,彌漫於室內的是新鮮的漿果清香,任苒一聞,便覺得這個味道沁入了心脾。

  祁家驄並不喝這種酒,他告訴她,「真正愛品紅酒的人,寧願把這酒放上幾年,讓它繼續發酵到果香變淡,產生陳年酒香再喝,不過你應該會喜歡目前這個味道。」

  他說得當然沒錯。任苒當時並不好酒,可是她感染了祁家驄的愛好,喜歡在看電視或者看書的時候倒上一點,小小地抿上一口,讓那個香味充盈於自己的感官之中,仿佛置身於豐收後的果園,而不是喧囂的都市。

  她生平頭一次喝醉,也是在那個公寓。

  祁家驄北上處理陷於困境的生意,遲遲不歸,她拒絕跟過來找她的父親回去,獨自一人度過世紀之交的千禧夜,喝下了大半瓶紅酒,伴著酒香夢見了過去的家、早逝的母親,並在暈眩之中終於等到祁家驄回來。

  任苒完全沒有料到,七年以後,會在後海這個生意清淡的酒吧再次聞到如此熟悉的味道。她招手叫來老闆,「你怎麼知道我要喝這種酒?」

  「這是上次接你的那位元雷先生送過來寄存的,他說以後你再來的話,就直接開這種酒給你。」

  她當然知道所謂雷先生指的是大名雷振邦的阿邦,點點頭,再沒問什麼,將酒杯湊到鼻端,深深嗅著酒的芬芳,然後毫無品評意味地喝了一大口。

  「隨便他吧,反正他喜歡掌控一切。」任苒這樣對白瑞禮說。

  「這是過去就有的認識,還是現在對他的看法?」

  「我只對過去的他有認識。」

  「我想過去你並不反感這點。」

  「過去……」她停頓一下,笑了,「我迷戀他。」

  面對這樣的坦白,白瑞禮並無驚奇之色,「現在呢?」

  「現在?你都看到了。他似乎以為他對我有某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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