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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甘璐本能地意識到。他父親的突然去世。恐怕不止病逝這麼簡單。她抬起頭。只見尚修文緊緊咬住了牙。整個下顎的線條緊繃得有點兒扭曲了。她的心一下軟了。伸手握住他的手:「過去的事了。修文。別自責。」

  「他的確有心臟病。但年年體檢。並不嚴重。急救藥物就在他手邊。他根本沒動。媽媽忙於跟組織彙報解釋。我忙於收拾自己的爛攤子。我們都沒留意到。他承受來自公司和家庭的壓力太大。情緒十分反常……」

  尚修文驀地將頭扭到一邊。再度緊緊咬住了牙。甘璐只默默握住他的手。兩人並坐著。無聲地等待著情緒平復下來。

  尚修文重新開口時。聲音更加暗啞:「我不可能不自責。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父親去世後。牽扯到他的那部分調查算是無疾而終了。母親也並沒有什麼涉及違法亂紀的錯誤。但她很受打擊。她向上級要求了調動。到這邊的衛生部門擔任一個閒職。差不多斷絕了事業上的追求。父親留下的公司損失巨大到無法估量。我也沒心情再去繼續經營。做了套現。草草結束了所有業務。當時舅舅工作的鋼鐵公司改制。他看好國內鋼鐵行業的發展。決定接手。我就把手頭的錢全投資進去。然後來了這裡。」他反手握住甘璐的手。「現在你能理解我為什麼回避談這件事了嗎。」

  「修文。你講的是這麼令你難過的往事。我再說我不理解。大概就是表現得冷血了。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你不願意對妻子提及傷心往事。也許我不該苛求。可是先不說別的。你認為你的經濟狀態是屬於你和你們家的秘密。這個姿態已經足夠傷害我了。」

  尚修文反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她:「那並不是秘密。只是我和我媽媽都不願談論的事情而已。我有過很年少輕狂的過去。並且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璐璐。父親去世後。我反省自己。不可能再跟從前一樣生活。旭昇對我來講。只是一項很成功的投資。它在舅舅手上發展很快。但它由破產國企改制。J市經委一直持有相當部分的股份。股權分散。為了避免舅舅的經營受干擾。我才將股份放到他名下。讓他名義持股。掌握絕對的控股權。我承認我參與了一部分經營。但那從來不是我的興趣所在。這些年我一直在慢慢減持手上的股份。讓舅舅成為最大股東。我不可能在認識你之初。就提起這些事。拖延到後來。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遲早會徹底退出旭昇。也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那麼你是預備一直以一個小生意人的面目出現在我面前嘍。」

  尚修文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苦笑一下:「不。過年前我帶你去過遠望公司的晚宴。記得嗎。近一年來我已經一步步將股份轉讓與紅利部分資金投入到遠望。王豐與我父親的交情是一回事。我對他的經營思路和理念很贊成。而且做投資與資金運營。是我的專業。我有信心做好。安達結束經營。固然有保旭昇的因素在內。但也是我計畫之中的事。我本來已經做出計畫。將手頭剩餘的股份轉讓給遠望。由遠望參與旭昇的董事會決策。約束舅舅的行為。把企業經營帶上正軌。在春節以後我會去遠望那邊上班。然後慢慢告訴你我在遠望占的股份。不讓你覺得突兀。」

  「我只能說。你的安排很周密。」

  「如果不是少昆先在巴西出事。吳畏又在這邊出事。我不會讓你在這麼突然的情況下接受這個消息。原諒我。璐璐。不要再計較這件事了。好嗎。」

  室內一陣靜默後。甘璐抬起頭。臉色慘白地看著他:「尚修文。這樣你就讓我別計較了。你拿我當什麼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嗎。」

  「別這麼說……」

  「那我該怎麼說。是呀。我就算不是傻子。也是一枚任由你撥弄的棋子。你來決定在什麼時間。以什麼姿態出現在我面前;到了什麼時候。你覺得合適了。再賞賜多一點兒真相給我。你安排得這麼周密。我要是不為你喝彩。簡直對不起你的苦心。沒出這個意外的話。我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跟賀靜宜說的一樣。生活在你給我的愚人天堂裡。還覺得自己的幸福來得沒一絲缺憾。多諷刺。」

  「我們根本不需要理會她說了什麼。她現在只是和我們的生活毫無關係的路人罷了。」

  「對你來說。她真的已經成了路人嗎。修文。看來你不坦誠已經成了習慣。甚至對你自己都做不到誠實了。我們夫妻一場。我來幫你面對一下好了。你那段鮮衣怒馬、年少輕狂的過去。很大程度上包括了賀靜宜吧。」她眼看著尚修文緊緊抿住嘴唇。卻毫不留情地繼續說。「開寶馬越野車、時常去國外與香港購物、讓女友刷卡買名牌眼都不眨……」

  尚修文的臉一下沉了下來:「這些是她對你說的嗎。」

  「沒錯。我傻歸傻。不過沒有生活在真空裡。不是全然的一無所知。並且我聽到這個已經很早了。可不是在昨天。可憐我當時還對自己說。你的老公大概經歷過生意失敗。你既然並不在意物質享受。那麼最好識大體。顧全他的自尊。別在他面前提這些舊事。」甘璐呵呵一笑。滿是自嘲。「修文。你得承認。我表現得很賢慧吧。」

  「對不起。璐璐。她沒權利這麼挑釁你。」

  「我們別急著批評她。你也不用急著代她道歉。也許她認為自己確實有某種你我都不知道的權利也說不定呢。」甘璐冷笑。「你們分手的時間。恰好與你父親去世重迭了起來。這麼一看。還真是和你說的一樣。牽扯到了兩個家庭。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分手。難怪你一直自責頹唐。而她念念不忘至今。重新見面後仍然不停與你糾纏。跟我沒完沒了。」

  「不是你想的這樣。璐璐。別這麼推測。」

  「那是什麼樣。你已經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部推理小說。盡情在我面前上演複雜劇情。我莫名其妙被拖進來。可也不能不打迭精神參與呀。不然你們演得那麼精彩。居然沒一個捧場的該有多掃興。」

  「別去揣測那些過去。璐璐。」尚修文的聲音中含著森然的寒意。「我盡可能坦白了。對你講的。全是沒跟任何人提起過的往事。」

  「我該感激嗎。也許吧。畢竟不知道那些事。我也跟你一塊生活了這麼長時間。我得承認。絕大部分時間我過得還自以為很不錯。無知有時可真是一種幸福啊。」

  「璐璐。跟你在一起。我是認真的。從向你求婚一直到準備要孩子……」

  尚修文此時突然提到孩子。甘璐如同觸電般站了起來。倒退一步。隔開一點兒距離看著他。她臉上的驚恐神情讓他大吃一驚:「怎麼了。璐璐。」

  甘璐一把推開他伸過來的手:「對不起。你以為你前所未有地坦白了。可是對我來講。這種擠牙膏式的坦白沒有什麼意義。」

  「我們何必要糾結於早就已經過去的事情。」

  「我不介意你和誰有什麼樣的過去。修文。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能掌控自己情緒和生活的人。不過現在看來。你應該和我一樣清楚。如果那一切早結束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影響。你不會從認識直到結婚都對我避而不談你的財產;賀靜宜也不會在重新見面後糾纏不清。從公一直到私。你們兩個有很長的過去。就算我能說服自己忽略這一點。可是你們現在的行為在我看來。分明是仍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沉湎其中。並且稱得上樂此不疲。」

  「這個指控對我並不公平。璐璐。我知道我現在做什麼樣的辯解。你都聽不進去。可是有一點請你相信我。對我來講。往事就是往事。我愛的是你。我因為這個原因才和你結婚。這才是最重要的。」

  「真的嗎。可是對不起。我沒法把你和我嫁的那個男人聯繫起來。你讓我挫敗。從懷疑自己的智商、自己的眼睛。一直到懷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婚姻。」甘璐慘澹地笑。「我不喜歡你強加給我的這個局面。我需要安靜下來。好好想想我該怎麼辦。」

  「那也不用搬出去。璐璐。」尚修文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還是住在家裡。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不會打擾你。」

  他的手臂穩穩環在她腰際。她再次意識到。她早就熟悉並習慣了他的懷抱。正如早上在學校門前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一樣。她的身體已經先於她的心做出了反應。自動貼合在他的臂彎。將連日疲憊的身體重量交一部分到他手上。而他牢牢撐住了她。

  她微微向後仰頭。看著面前這張清朗的面孔。他的眼睛深邃。瞳孔烏黑。她可以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內的倒影。他們曾無數次這樣對視。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樣。堅定。毫不閃爍。

  她曾經以為。有著這樣目光的男人是能夠讓她放心付出信任的。她現在只能苦澀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臉:「我一直比你坦白。修文。有兩件事我必須告訴你:第一。昨天早上我剛剛去做了檢查。我懷孕了。」

  尚修文先是不能置信地看著她。臉上馬上浮現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她平靜地接著說。「第二。我不確定我應不應該留下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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