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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艱澀地邁開步伐,朝她走過去。

  安靜的咖啡廳裡,她優雅地攪動一杯熱拿鐵,一點也沒有前幾次見她時那種茫然,抬眸,關切地問我:「身體好點了嗎?」

  我點了點頭,面前的飲料與糕點很誘人,可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西曼,我會儘快幫你辦理移民手續,你爸爸這兩天將飛抵本市。」她不是在徵詢我的意見,用的是陳述句是肯定句。

  移民麼……從前對我來講,這是多遙遠的一樁事,想都沒有想過的,如今卻似乎輕而易舉就可以實現。

  她伸手拉過我的手,眼裡霧氣彌漫,語調如沾了露水般濕漉漉地哽咽:「上天憐憫,才會在我失去珍妮之後,把你送回我身邊……」

  我心裡一酸,所有因她出現而在我生活中掀起狂瀾的壞情緒,在此刻潰不成軍。是呀,她一點錯也沒有,她只是先後兩次痛失愛女的母親。雖然十七年來,她對我來說十分陌生,可她是給予我生命的人。

  我反握她的手,對她展露出一絲笑容。猶豫很久,終於開口同她說:「可不可以拜託你,不要對……她起訴……」說完,低頭,不敢看她的臉色。我知道這個要求對她來說,大概有點強人所難,如果換做是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與帶來的傷害。可是,能不能讓我自私一點,我只是想保護住我想要保護的人,不管她做了什麼,她都養我愛我十幾年。

  「我……答應跟你回法國,但是得等我念完高中。」沉默片刻,我抬頭,直直望著她。此話一出,我心裡已經做了選擇,她一定不知道,這個選擇對我來說有多麼艱難,短短幾個字,卻如此沉重,于情於理我都得跟生母走,而且為了保護媽媽,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答應你。」她輕輕說。

  「謝謝。」

  「西曼,」她望著我,有點忐忑地說:「你……可不可以喊我一聲媽媽?」

  我蠕動嘴角,一張一合,可終究還是抱歉地低頭,說:「對不起……」然後倉皇而逃。對不起,原諒我暫時無法將那個神聖的詞輕易喊出來,對不起,請給我時間,讓我與你親近。

  03

  回到書吧時,坐在吧台後面守店的竟然是江離,他正埋頭在電腦前玩一款單機小遊戲,見我回來,一邊退出遊戲頁面一邊抱怨:「再不回來我要餓暈了!」

  原來蘇燦有事外出,讓江離過來幫忙看店,順便幫我做晚飯。真令人汗顏,蘇燦老把我當成需要照顧的小丫頭,尤其是搬來與她同住的這段時間,見我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更是特別細心地照顧著,她平時不怎麼愛做飯的,自從我來之後,每晚都親自下廚,弄兩菜一湯,還每頓不重樣。

  偶爾蔚藍與青稞過來蹭飯,吃完拍著肚子都不想回家了,嚷嚷著說,蘇姐姐手藝好贊,西曼你真是好口福。然後鬧著要在這裡打地鋪,四個人正好湊一桌麻將。

  晚餐江離做的是義大利面,看著一盤孤零零的面我故意抱怨說,喂,你偷懶吧?就一盤面?你這保姆做得可不合格呐!

  他一邊大口塞面,一邊老氣橫秋地教訓,小朋友挑食可不是好習慣呐!再說,你看看,你看看,這面做得多麼具有藝術感啊!他伸過勺子,當當當地敲我的碗沿。

  確實,他用西蘭花與胡蘿蔔雕出漂亮的花紋點綴其上,比上次在我家裡做的好看多了。

  飯畢,江離提議去閣樓上的天臺吹吹風,我一邊抱怨寒風冷冽有什麼好吹的,一邊還是跟著他爬上了小天臺。大概是遠離鬧市區的緣故吧,頭頂的夜空顯得安靜而遼闊,不遠處的大學城區域燈火星星點點,少了五彩霓虹的妖豔,多了一份靜謐。

  「西曼。」江離的聲音很輕,淡淡的,暖暖的。

  「嗯。」

  「我很開心珍妮有你這個妹妹。」提起珍妮,他的聲音忽然如沾了寒冬夜色中的濕氣。

  我趴在水泥欄杆上望向遠方的燈火,不知該如何接腔。沉默了片刻,他又輕聲說:「換做任何人,都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可是西曼,」他側身對著我,「你為什麼不能拋棄你心中所謂的道德標準,只想著單單純純的愛呢?雖然你媽媽一念之差做了令人無法接受的事情,法律可以光明正大地宣判她的罪惡,可你的情感之尺為什麼也要如此苛刻地宣判她。」

  這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吧。

  「西曼,生命真的很短暫,能與自己愛的人多一分一秒的相處,都是上天給予的恩惠……」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聲飄進我耳中,我詫異地轉頭,他怎麼了?語調如此哀傷,神色也是,我怔怔地望著他,被他那句擊中「生命真的很短暫,能與自己愛的人多一分一秒的相處,都是上天給予的恩惠」,想起當初被告知媽媽的病情時的惶恐與害怕,那一刻鋪天蓋地的眼淚與倉皇失措……頃刻間,這些天來壓抑在胸口的鬱結似乎一掃而光,纏繞如亂麻的思緒豁然開朗,是呀,比起真心實意的愛與越來越少的相處日子,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最最重要的。

  這樣一個簡單的選擇,卻令我糾結了這麼久,令媽媽傷心,令身邊愛我的人擔心。

  「江離,謝謝你。」心中頓時如放下一塊沉重的大石。

  一陣寒風呼呼地刮過來,我不禁哆嗦了下,我體質屬陰寒,最怕冷,每到冬天便手腳冰涼。

  忽然,脖子上一暖,側頭,江離解開他脖子上的長圍巾,在我脖子上繞了兩圈,毛線的溫度混淆著他的氣息在我鼻端彌漫開來,而脖頸上的同一條圍巾令我們靠得好近好近,近到能清晰聽到他的心跳聲,他細微的呼吸,明明滅滅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側頭看我那一秒他的眼神在暗夜裡是那麼明亮,仿佛有漫天的星光。

  我臉頰驀地升騰出一絲紅暈,心開始怦怦跳得好快,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圍巾,手指卻忽然被他拉過去,緩緩握緊在掌心,然後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裡,他掌心的溫度傳遞到我指端,我怔怔地望著他的側臉,思緒又開始模糊一片,似曾相識的場景,似曾相識的感覺……曾有一個男孩,也是這樣,喜歡將我冰涼的手指緊緊握在掌心,然後塞進衣服口袋,將他的溫暖傳遞給我……

  「怎麼了?你怎麼哭了?」江離發現我的異樣,偏頭的時候被我滿臉的淚痕嚇著了,慌亂放開我的手,可是纏繞在一起的圍巾令他一時無法後退,我仰頭望著他一臉焦急帶著些許慌亂的神色,那一刻問出的話完全沒有經過大腦,一邊流淚一邊傻乎乎地問:「你是夏至對不對?你是夏至,你是夏至……」

  「西曼,」江離抓緊我的手臂,眉毛微蹙,「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口中的那個人,我是江離!」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很不好,最後一句近乎低吼,抓著我手臂的力氣加重,吃痛令我恍惚的思維一點點清醒過來,茫然無措地望著他,眼神裡充滿了抱歉。

  他也望著我,良久,最終歎口氣,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摘下,全部纏在我脖子上,側過身去,不再看我。

  三番兩次被人當成另一個人,是很尷尬也很困擾的一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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