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作繭自縛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少卿一頭霧水地照辦。

  「講幾句話。」

  「鬧什麼啊。」

  「再長一點的話,拜託拜託。哈哈,原來是真的……你再到那邊。」

  原來小傢伙對它的父親的聲音產生了興趣,並且能夠辨識。只要少卿開口,它就自然地朝向他說話的那個方向,如向日葵朝向太陽。

  少卿也許就在這一晚愛上這個孩子。他自己也整晚像孩子一樣,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念著一些幼稚的詩,觀察著我的肚子的凸起隨著他的移動神奇地變化著方向。後來小傢伙大概睡著了,不再折騰,於是少卿也躺下,整晚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

  孩子出生的時候很順利,從陣痛開始到最後一共只有三小時。

  沒有意外的,是個健康的女孩,少臣沒有科學依據的小算盤落了空。公公給她取的大名叫做程淺語,婆婆給她取了小名叫阿愚。

  在單獨產房裡,我一直緊緊抓著少卿的手,感到他一直在為我擦汗。聽著嬰兒啼哭的那一刻,我昏了過去。

  當我再度醒來時,少卿仍然握著我的手,見我醒過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我的手上,卻一句話也沒說。

  我認識他這樣久,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哭。小時候他骨折做手術時都不曾流淚。

  我用手幫他擦淚,輕輕摸他的頭,突然感受到,我與他的距離似乎又近了一些,而且,因為阿愚的出世,我終於真正地得到了他,即使只是一部分。

  少卿真的很疼愛那個孩子,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搬到她面前。

  在胎教姐妹班時,朋友曾經講:「只要男人愛這孩子,而這孩子是你生的,那還有什麼可求的呢?」我覺得真的是這樣。

  但我心中仍有陰影。如果紫嫣的那個孩子當時也生了下來,少卿會不會像愛阿愚一般地愛著他或者她?

  我突然能夠體會少臣願意給予紫嫣最大的關照,卻在別人提及她時的那種不耐煩。這本是我們共同的罪,公公婆婆的,少卿和我的,而最終他選擇了由自己一個人來背負。

  紫嫣自殺的那個晚上,或許是與她心有靈犀,我陷入夢魘無法醒來,卻能隱約聽到少卿接電話的聲音,模模糊糊,忽遠忽近,我努力去聽總聽不真切,不知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終於掙扎著醒來,發現少卿沒有睡在我身邊。我在阿愚的嬰兒床邊找到他。

  他沒有開燈,只借著透過窗簾的微弱光芒,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阿愚的小臉上。

  他的手機放在一邊,已經調到靜音,始終閃爍著「有來電」的指示畫面。

  我小聲提醒他:「你有電話。」

  他搖搖頭:「打錯了,不用接。」

  那電話又閃爍了幾次,終於停下,螢幕陷入寂靜,與夜色融為一體。

  我等阿愚醒來,終她喂過奶,又重新躺下,睡得並不安穩,每次醒來,都發現身邊的少卿躺得僵直,似乎怕弄醒了我。我知道他一夜沒睡。

  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知道,少卿那晚是否與紫嫣通過電話,而紫嫣又是否是因為他而吞下過量的安眠藥。

  就像我也永遠沒辦法知道,他是否知道他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紫嫣本來是打算留下的。

  那夜紫嫣最終選擇向少臣求助,而少臣用了一句「她最近精神抑鬱」便答覆了我全部的疑問。

  那幾天少卿又開始抽煙。自從我懷了阿愚,他已經很久沒碰過煙。

  他在書房,一次抽掉半盒,然後洗澡、刷牙,再回來抱阿愚,但阿愚還是掙扎著不要他抱,在他懷中扭來扭去,躲閃他去親她。

  我說:「你去看看她吧。她一個人,很可憐。」

  其實我想說,我已經有了阿愚,即使你要走,我也不會孤單。

  少卿低頭,良久後說:「靜雅,你是我唯一的妻子,而小語是我唯一的孩子,沒有人可以改變。」

  這算不算我等候已久的承諾?卻是在這種不合宜的時候。我只想哭。

  他再也沒在我面前提過紫嫣。

  其實,自我們結婚後,他從未提起過她。

  2006年冬

  這是個多事之秋。公公一手創辦的企業遭遇了重大挫折,連從不插手家業的少臣都回來幫忙。只有我,以及阿愚,安然地躲在他們為我們構建的玻璃房子裡,每天無憂無慮。

  一切都很突然。公公猝然辭世,少臣失去他尚未出世的孩子,程家的事業危機四伏。雪上加霜的是,一個多月後,少臣離了婚。

  他回家後毫無預兆地向大家宣佈一句「我又是一個人了」便回屋倒頭就睡,睡了整整兩天兩夜,喊都喊不醒,蒼白又消瘦。

  婆婆守在他房裡,一會兒罵他們,一會兒掉淚,請了兩次醫生來看,醫生只說他疲勞過度。

  後來婆婆也累了,換我守在少臣房裡。四處寂然無聲,少臣兀自沉沉睡著,我淚流不止:「如果你不愛她,那你這又是何苦。如果你愛她,那你為什麼放她走?」

  我把這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到底說給誰聽。

  「溫靜雅,你能不能不這麼吵。」我終於成功地吵醒了少臣。

  少臣為什麼離婚,也成了一個謎,他從來沒有說過。我一直想,或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從小到大就沒有什麼特別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他對擁有過的一切向來看得淡然,懶得珍惜。

  而我,因為等待成為一種習慣,以至於從不曾奢望過,所以明知選擇嫁給少卿會不安一輩子,負疚一輩子,仍然選擇了接受。每天都仿佛是從別人那裡偷來的,若無其事裝作不知道他心中還有別人。即使是這樣,我也仍然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少臣的離婚成功地轉移了婆婆的悲傷。她每天中氣十足地念念叨叨,他在家時在他面前念產,他離家時在電話裡念產。有時候,我想起曾與安若共處過的和睦時光,就指桑駡槐說他始亂終棄。

  少臣忍無可忍,對我和少卿抱怨:「這時候你們是不是本該對我表示充分的同情?」

  我和少卿一起搖頭,不過也松了一口氣。他能說出這種話,證明他已經沒事了。

  這人的治癒功力一向很強。我想起當初少卿的失魂模樣。他們兩兄弟,個性差很大。

  晚上,少卿說:「少臣夠煩了,你不要總挑起他的傷心事。」

  「他那沒心沒肺的樣子我看著來氣。你不知道,他連初戀女友的名字都記不住。」

  「還不到時候,他的痛覺神經一直比正常人遲鈍。而且,初戀女友怎麼能跟妻子比。初戀是裝飾品,妻子則是身體的一部分,失去了,人就殘缺了。」

  聽說公司依然很混亂。少卿對我說:「靜雅,如果為了這個家,我必須做出犧牲,你能夠體諒嗎?」

  「你指什麼?」

  「如果我這次不得不坐牢,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你願意和小語一起到國外去嗎?」

  「你不是說,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你也是我唯一的丈夫。你要我到哪兒去?」

  「真的有可能很久,而等待太漫長。靜雅,你還很年輕。」

  「少卿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從七歲那年我與少臣在山上迷了路,只有你找到我們,將我背回家開始算起,到我嫁給你時,我等了你十七年。我不在乎再等這麼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