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婚結姻緣未了 | 上頁 下頁
九七


  他以為那兩個人遲早要離婚,他不怕,他早做好了思想準備,早為自己設計了成為單親兒童後的未來。可是父親與母親吵到把家裡的盤子全摔破,吵到摔壞他的玩具,吵到把奶奶氣得住院,卻始終沒提過離婚。

  兒時的周然有時也會偷偷到河裡游泳。他泳技不錯,從不害怕這條河中曾有數名兒童被淹死的可怕傳說。

  直到某一天,他在河中心感到力竭又突然小腿抽筋,方才明白死亡與他的距離並不遙遠。

  他沒在恐懼中掙扎太久,因為很快他就被拖進一雙溫柔的臂彎中,他被人救上岸。救他的人是一名年輕女生,衣衫未脫,全身濕透,指著他斥責:「你活膩歪了是嗎?」

  這麼多年過去,周然幾乎忘記她的模樣,卻依然清楚地記得她清脆的聲音,以及被濕衣勾勒出的動人曲線。

  周然認得這女生。她是他爸爸的學生,即將高中畢業,曾經到過他們家。

  那時他怔怔地盯著她的濕衣服,看得出神。那女子又脆生生地斥他:「小孩子家的,你看什麼看?」

  每個男孩子都會在生命中的某個瞬間突然意識到男女有別,那個時候,他第一眼見到的女子往往就成為他心目中的女神。周然的這個成長瞬間就在此刻。

  幾年後,獨自在河邊下棋的孤獨的小男孩長成了英俊少年,那個爽利潑辣的少女也在大學畢業後又回到她的母校。她教初中部,恰好是周然的老師。

  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帶著一群半大孩子白天在課堂上談天說地,週末去山上採集植物和礦石標本,晚上到河邊看北斗星如何繞著北極星旋轉。她與這群只小她七八歲的學生們相處融洽,深受他們的歡迎與愛戴。

  因為某些原因,周然比其他同學更喜歡她一些,儘管他從不表露。而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對待他格外關心和照顧,看他的眼神也格外的不同。這不是他的錯覺,這是他心中的小秘密。

  這個秘密很快就被揭開了。原來,這位少年心目中不可褻瀆的女神,因為愛戀著她的舊日恩師及現在的領導,也就是周然的父親,而捲入他的家庭成為第三者。她為了周爸畢業後自遠方歸來,她令周然那個本來就缺乏溫情的家庭越發地氣氛緊張戰事紛飛。

  這件事困擾了他們家好一陣子。周媽天天大哭大鬧;周爸把自己撇得很清。再後來,那女子在他家客廳裡流著眼淚苦苦地請求原諒,被周媽甩了幾記耳光,她的手肘撞到桌角,烏紫青黑,漸漸滲出濃稠的血。

  周然緊緊關著房門,戴著耳機躺在床上,將隨身聽的音量調到最大,也擋不住客廳裡傳來的聲音。

  當客廳裡只剩下那年輕女子一個人時,他靜悄悄地走出去,遞給她一瓶水,幾塊創可貼,冷靜地看著她抓著自己的袖口又哭了半個鐘頭,一言不發。等她哭聲暫歇,周然又無聲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再後來,這件事漸漸風平浪靜了。

  倘若就此結束,周然也只是少年心目中的美麗傳說破滅了一下而已。可這事的真正結局是,半個月以後,那年輕女子淹死在她曾經救了周然的那條河裡。據說,一名老人下河打撈不慎落水的金戒指而遇險,她先是救起那老人,又再度下河幫她去找戒指,最終溺水身亡。這件事在當年的地方媒體被反復提及,人們從各種角度論述,一個工作還不滿一年的前途無限的女大學生,為了一枚金戒指喪命是否值得。

  無論如何,她走得很榮耀。那些不好的舊事本來就沒有太多人知道,此時更被大家遺忘,只記住了她的好。

  也沒有人質疑她的死因,除了周然。他很難相信當年那個挾著十歲男孩還能劃水劃得自由自在的游泳健將會在這一汪深度還不及頭頂的水中被淹死。他在腦中回閃著老師哭泣的臉和悲傷的眼神,他堅信她因為對生活絕望選擇了自殺,而他的父母就是兇手之一。父親把她騙至懸崖邊,然後他們倆一起把她推下。

  而那對已經被兒子在心中宣佈為兇手的父母,在經歷了這場風浪之後竟漸漸和好了。在家中,他們吵鬧不再,相敬如賓。在外面,他們是別人眼中的賢伉儷,處世謙遜厚道,事業小有成就,還有一個人見人羨的優秀兒子。沒過多久,他的父親因教學改革受到社會矚目而升職,母親因成功舉辦某大型活動而記功,他倆在共同接受報紙採訪時說:「家庭是我們永遠堅強的後盾。」周然覺得他們虛偽到讓他無法忍受。

  那個意外早逝的姑娘很快被人遺忘到角落裡,只有周然還在時常懷念。儘管她捲入了那些並不光彩的事件中,也讓周然見到了她無尊嚴無形象的那一面,但周然依然覺得她像天使。純良的天使本不該有瑕疵,也不該有這樣的結局,少年人的心目中的完美化身不容玷污。也許是為了讓這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也是為了自己的理想不至於完全破滅,周然理所當然地把這一切都歸咎于自己的父母。每多想起老師一次,他就多討厭那對道貌岸然的夫妻一分。

  許多年後,周然就會發現,他自己的個性與生活與父母何其相似,裝聾作啞,消極逃避,粉飾太平。只是彼時他那顆清純年少的心靈正居於理想國之中,意識不到這一點。

  一個月後,周然初中畢業。他整個暑假天天待在河邊,儘管家中已經不再有吵架的聲音。他常常只脫掉鞋子,穿著衣褲潛進水中央,體會著被河水吞噬的感覺,體會著那個女子臨死前的心情。

  第一次他濕淋淋地回到家,周媽問:「你怎麼了?」

  「外面下雨。」

  「沒有啊?」周爸向外望了一眼。街道上沒有半點濕意。

  「下了。你們看不到而已。」周然冷冷地說。

  再後來,他們什麼也不再問。

  周然在河水中的閉氣功力越練越好,他在水底一潛就是三四分鐘。在那裡他感到很寧靜,沒有人打擾。

  但是有一天,當他如常地潛在水底,突然被一股柔弱但堅定的力量扯了起來,那個柔弱的臂膀拖著他一直遊上岸。他不想別人為他嗆水,老老實實地配合著。

  多事的救命恩人把他丟到岸邊便掐腰斥責:「你活膩歪了是嗎?」那個聲音清脆悅耳,依稀曾聞。

  他抬頭看向這聲音的主人,濕淋淋的發遮著她的臉,觸目可及的是被水浸濕的衣服勾著正在發育中的少女曲線。

  「想死的人,你看什麼看?」

  「誰說我想死?」

  「你若不想死,穿著衣服下水做什麼?神經病!」

  五年的時間,世間已經歷滄海桑田。在五年前他遇見那名少女的同一處空間中,周然遇見另一名少女,她的名字叫作路倩。

  每一名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少年都有煩惱。

  周然的煩惱是他那個家的偽善。在同學們的眼中,他的父親忠厚瀟灑,他的母親知性美麗,他的家讓人豔羨。越是如此,他越覺得可笑到難以忍受,想要逃脫。

  路倩的煩惱則是她家中的困窘,父親工作辛苦,工資卻被拖欠,母親體弱病重,她自己用了整個暑期到這裡給一個有錢親戚做保姆,每日受盡冷眼奚落。

  她每天下午只有一小時的休息時間。當她發現這條淹死不少人的河邊人跡罕至少人打擾,便幾乎每日來報導,雙手攏在嘴邊對著河的另一邊的山崖聲嘶力竭地喊:「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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