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過客,匆匆 | 上頁 下頁
二三


  沈安若進屋後,竟失了力氣,腿腳綿軟,索性坐到地上。她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很久,覺得大腦亂哄哄吵作一團,心跳失序,而胸口空空蕩蕩,後來便開始頭痛。她一向不願意去思考無謂的過程與結果,寧可逃避,掙扎著站起,從廚房裡翻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便灌下去幾大口,被辣得直咳嗽,眼淚都掉下來,但酒勁漸漸湧上時,大腦卻漸漸澄明,心跳也漸漸平緩,於是微微自嘲地笑。

  那日做魚,沒有料酒,便打發程少臣去買一瓶,結果他在超市轉了一大圈,買回精裝的五糧液,當時沈安若將他一頓嘲笑。不過好酒畢竟是好酒,入口雖難受,下嚥卻並不費力,轉眼又灌下幾口,瓶裡已經只剩三分之一了,自己都覺得駭然,想起兒時讀《飄》時,郝思嘉總是偷偷喝了白蘭地又用香水漱口,或許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酒鬼,於是趁著清醒拖了凳子,將酒瓶塞到廚櫃的最高處。

  她第一次喝白酒便是江浩洋教的,那時候她大一,他也沒畢業,一大群人相約週末去泰山看日出,他拖上了她,下午匆匆地乘了火車,傍晚從岱廟出發,一直徒步爬到了玉皇頂。淩晨時分,氣溫驟降,山頂的燈光遠得遙不可及。她又冷又餓,體力透支,江浩洋攙了她一把,遞過小小的瓶子:「喝一口,會暖和,也會有力氣。」她灌下一小口,辣味刺到頭頂,果然一股暖意順著脈絡流向四肢百胲,看一眼,竟是近四十度的白酒。江浩洋後來便一直跟在她身邊,後來爬十八盤時,幾乎把她架起來走,將她一路拖上去。那時他們還不算特別熟,可在那種情形下,無論誰向她伸出手,她都會感激涕零地接受。日出前寒氣逼人,她穿了租來的軍大衣,仍是瑟瑟發抖。江浩洋又遞酒給她,這次她整整灌下小半瓶,驚得他趕緊拿回:「你不覺得暈嗎?」「沒有。」「你有做酒鬼的潛質。」他將他的那一件大衣也脫給她。頭頂是完全沒被污染過的夜空,繁星璀璨,她一生中再也沒有見過那樣多那樣亮的星星,而江浩洋就在星光下微笑。

  多悲哀,果真有做酒鬼的潛質,連灌下半瓶五糧液,腦子都清醒到可以寫回憶錄。

  第一道閃電亮起時,屋裡的照明系統便突然滅掉,四下裡一片漆黑,身手不見五指。沈安若在黑暗裡屏住呼吸,恐懼得想尖叫,最終只能死死地捂住耳朵,但幾秒鐘後那連綿不絕的悶雷,即使她蒙上耳朵也仍是抵擋不住。她一向怕黑又怕雷雨天,小時候每當雷雨天氣,爺爺便堵了她的耳朵,蒙了她的眼睛,背著她在屋裡轉來轉去,免得她在第一道閃電亮起時被驚嚇到。她永遠不能忘記多年前那個夜晚,同樣的雷雨夜,她或許是被雷聲驚醒,或許是因疼痛而醒,當她從床上爬起時,見到了白色床單上鮮血淋漓。她驚慌地沖到父母的房間,卻發現房裡空無一人。

  窗外雷聲炸開,幾乎要把窗子都震破,幾秒鐘後,屋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剛才的巨雷炸斷了那一帶的電纜。無邊的黑暗時時被破空的光芒與炸雷劈裂,她就那樣裹著被子,縮在地上發著抖,恐懼到連哭都哭不出來,一直挨到天濛濛亮,父母才紅腫著眼睛回到家裡,原來正是這一夜,最疼她的爺爺,已經離她而去。她的成人式,就這樣伴隨著雷鳴,電閃,黑暗,鮮血,以及死亡,令她永生難忘。

  而如今,又是這樣的黑暗,她似乎又陷入與當年一樣的無助境地。沈安若貼著牆角慢慢地摸索,每一秒都是煎熬,她記得包裡便有一枚小手電筒,偏偏那僅僅幾米的路,她似乎總也走不到。又一道閃電劈過,她覺得心臟要脫落,卻終於借著那光看清了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口,摸到扔在地上的手袋。明明要找手電筒,卻掏出了手機,手機那點微光終於稍稍拯救了她,她需要聽到別人的聲音,以證明自己並沒有被上天遺棄在這個孤島。手機撥出去,才看清是程少臣的電話,她並不打算找他,但她順手按了通話鍵,上一個電話恰是他打來的。她匆匆地要掛斷,程少臣卻已經接起。當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時,沈安若覺得恐懼減輕了許多。

  「……」

  「沈安若,你在嗎?怎麼不說話?」

  「……」

  「雷雨天不要打電話,很危險,以後記住。」

  「……」

  「你怎麼不說話?你喝酒了嗎?」

  「……你怎麼知道?」沈安若終於找回自己的語言能力。

  「我聞到很濃的酒味。」程少臣輕笑起來,沈安若突然感到安心。

  「你找我什麼事?」

  「沒事,我打錯電話了,掛了吧。」

  「你有檔袋忘了我車上了,要我給你送過去嗎?」

  「不用,不是急用的檔。你公司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嗎?」

  「嗯。」

  話題告一段落,突然便陷入一片寂靜。又一個閃電劈過,沈安若本能地把手機移得遠一些,正要關掉通話,聽得程少臣的聲音隱隱地傳來:「沈安若,你在哭嗎?」

  她呆了一呆,剛才她的確抽泣了一下,但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她幾乎疑心程少臣就站在她對面的黑暗裡,而她卻什麼也看不見,突然又害怕起來。「這一片樓停電了,我怕黑。」仿佛這樣說可以給自己挽回一點面子。

  程少臣在電話那邊笑了起來:「沒停電,只有你的屋子是黑的,大概跳閘了。」

  電源總控就在玄關處,她此刻的頭頂上。她摸出包裡的手電筒,原來真的跳閘了。屋內霎時又一片明亮,晃得眼睛都睜不開,沈安若漸漸地找回呼吸、心跳,以及冷靜自持,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連底氣都足了,腦子也開始靈光起來:「程少臣,你怎麼知道只有我的屋裡是黑的?你在哪裡?」程少臣那邊靜默了片刻,手機裡傳來嘟嘟的斷線音。

  剛才又有閃電劈過,而他似乎在戶外。沈安若擔心起來,立即又撥了回去,還好仍是正常的撥號聲,不緊不慢地拖著長音,她有點焦慮起來,足足響了六七下,電話終於又被接起,她急急地問:「你在哪裡?你沒事吧?」

  電話那一頭仍是靜默,但聽得到呼吸聲。大約過了很久,或許也沒有多久,程少臣的聲音悠悠地傳來,聽不出任何的情緒:「沈安若,我突然記起我們在酒吧遇見的那一晚。」

  沈安若也沉默,似乎在等待,又不知在等些什麼,心底有隱隱的惶恐。

  「我很想知道,那一天你的邀請,是否還在有效期內?」

  沈安若聽到心裡有東西崩塌的聲音。她喝了許多的酒,雖然仍是清醒,卻足以令她反應比平時遲頓,妨礙她的思考。或者她根本不想思考,只是繼續執著地問:「你在哪裡?」這一回電話並沒有掛掉,卻又沒有了回應。

  沈安若捏著電話發了幾秒鐘的呆,覺得頭腦漸漸混沌,有自己也不明了的情緒,突然便似乎有所頓悟,站起來猛地拉開門。她打開得過於使勁,走廊裡的聲控燈瞬間也亮起,程少臣就閒散地倚在一米外的樓梯扶手上,身上和頭髮都有點濕,表情似乎很鄭重,卻酒窩深抿,眼底含著笑意,見她立在門口,他的嘴角微微地彎起淺淺的弧度:「你這是在以實際行動表達對我的歡迎嗎?」他的聲音有些曖昧不明,有點沙啞,不復以住的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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