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晨曦之霧 | 上頁 下頁
九七


  子柚送給他一張額度不小的支票:「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表達我對你的感謝。謝謝你這些年,為公司兢兢業業,令它起死回生,轉危為安,也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明白,但我不應該收。這本來就是我份內的事,該收的酬勞,我早已超額得到。」他沉默了一會兒,似在內心作掙扎。他微微泛紅的眼圈證明他的情感終於戰勝了理智,他說:「被派到天德以前,我曾是江離城先生海外公司的經理。對不起,我的履歷表裡隱瞞了這一筆記錄。」

  這件事,她一直都在懷疑,也一直不想去證實。只是,被人這樣說出來,她平靜許久再點一點就能修煉到結冰的心湖,還是不免要泛起漣漪。

  這個幾個月前便已經灰飛煙滅的人,仿佛靈魂還遊蕩在人間,就這樣在她的生活裡忽隱忽現。陳子柚想要逃避,卻無處躲藏。因為她不想離開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這些留著她生活印跡的地方,已經是她剩下的全部。

  秋天到來的時候,陳子柚受一所學校邀請,去觀看孩子們的國慶演出,因為她曾給那家專門為精神異常的孩子所建的學校捐了一間多媒體教室。

  那樣的節目並不精彩,並且狀況連連,但是台下的父母們熱淚盈眶,將手掌拍破,這樣的場景令她回憶起了自己的兒時。

  節目結束時,她在環境清幽的校園裡慢慢踱著步,回想著自己的童年,少年與正在悄悄流逝的青年時代。

  這世上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她一度可憐自己,但是與這些孩子相比,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從來都不曾缺少過健康和美麗,她智商正常,她也從來沒貧困過。即使在她覺得自己最最可憐的時候,她也沒缺少過這一切。

  只是她的生活裡總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模糊的絢爛的童年與少年,空白的是親人們的臉,她童年與少年裡最深刻的記憶是她的老保姆。在那條界線分明的斷裂帶之後,她的生活褪色成一團團或深或淺蒼涼的灰……在這無彩的空白的世界裡,她全部的記憶只剩了一個名字,她想忘記卻很難忘記而如今又不該忘記的名字。

  仿佛有神靈在搞惡作劇一樣,當那個名字浮現在她的腦中又被她試著努力擠出去時,她在一座嶄新的風格獨特的教學大樓前止住腳步。大樓四周還飄著彩旗,應該剛剛落成投入使用。那座樓前有一株小松樹,姿態挺拔秀致,樹旁立著一座漢白玉的小天使雕像。她將目光投向黑色的座基,石基上鐫刻著:江離城先生捐資XXXX萬建成此樓,並於XXXX年XX月XX日親植此樹。時間只不過是他離世前的兩周。

  她看著那兩行字,神志恍惚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那個小天使的腳。那座雕像塑得與四五歲小孩子一般大小,神情姿態栩栩如生,鮮活得仿佛隨時都能擁有真正的生命。她又看了一眼那棵樹,樹下不知被誰放了一束白菊花。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找出一張面紙,將那塊黑色石基上的一處明顯的汙跡擦掉後轉身離開。

  她找到自己的車後,謹慎地又回頭看了一眼。青天白日裡,校園又時時有保安巡邏,本不會有危險,但她的第六感告訴她,有人一直遠遠地走在她的身後。

  當她轉頭時,她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江流。他仍然是一身黑色,但大概沒為沒穿西裝的緣故,既使看起來風塵僕僕,也顯得很年輕很休閒,很比以前更像個孩子。

  他朝她微微地彎了彎唇角:「陳小姐,你還好嗎?」

  因為這次偶然的邂逅,子柚與江流恢復了邦交,或者叫作終於建立了邦交。畢竟他們認識的年份雖不短,卻似乎算不上朋友。

  他是那種與人保持距離的人,她也是。也許真如他曾經所說的那樣,命運相同的人的氣場比較相合,他與她,在這世界都再無一個親人。

  這有點奇怪,因為那個令他倆如今走得比較親近的原因,實際也是他倆認識了那麼久也不可能成為朋友的原因。如今也許是時過境遷了,他們都不再避諱那個名字,而且他倆的相處方式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與江流熟識以後,子柚證實了自己以前的猜想。這個傢伙的本性,果然很活潑,很愛笑,很多話,甚至很惡毒。可憐在江離城身邊的那些年,他如此壓抑扭曲真我。

  但是他對江離城的忠誠一如既往。比如有一回陳子柚惹了江流,他設計了半天終於將她的話題引入他的圈套,尋了個機會說:「現在你知道其實江先生是個好人了吧?你一定很後悔當初拒絕過他吧?你哪來的幸運再去找另一個人這樣對你?知道世間沒有後悔藥了吧?」其打造排比句的功力幾乎要勝過瓊瑤劇男主角。

  子柚說:「對,你說的全對。他是好人,我不會再有幸運遇上第二個這樣對我的。可是就算再給我十次重來的機會,我也一樣會做同樣的選擇。」

  正在喝水的江流被噎到,恨恨說:「你你你,你是沒有心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江先生到底看上你哪一點。」

  自從他們熟悉以來,他早就把用了很多年的「您」、「陳小姐」改成了「你」和「子柚姐」,對她有意見還會喊「陳大姐」,陳子柚由著他去。

  「我也不知道,你對我有意見還老是跟著我,到底看上我哪一點,。」

  他倆之所以走得這麼近,起初的確是江流經常找她。他幫了她不少忙,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及時地出現,也常常請她或者要她請他吃飯,甚至在她參加群游活動時陪她一起,向人介紹自己時說:「我是她弟弟。」而且他倆的相處也確實有一點像姐弟。

  起初她躲他,因為她想避開與江離城有關的一切,但是她想了想,與其逃避,不如面對,反正她早已避不開。她孤單了那麼久,有個弟弟其實很不錯。

  之前她根本沒想到江流居然是專業人士。有一回在他的地方,他獻寶一般拿了一摞證件給陳子柚看。她目瞪口呆地看著諸如策劃、人力資源、心理等等一大串有用的沒用的從業資格認定證書上,都寫著同一個人的名字,其中還包括了頗具價值的註冊會計師和精算師認證。更讓她暈的是,居然還有一張詭異的保育員資格認證。莫非他曾經打算到托兒所去當男阿姨或者應徵家庭保姆?

  「哎呀,這張忘了藏起來。」

  「花錢買的?」

  「當然是真的!我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就為各種證書奮鬥,一直考到去年!」

  他成功地嚇到她了。子柚一直以為江流只是江離城的小跟班以及保鏢。

  江流說很多次隻因為江離城與他打賭,賭一口氣就考過了。那兩張含金量很高的證書,曾分別為他贏回一棟房子和一輛名車。

  子柚只對那張保育員證書感興趣,翻來覆去地研究。

  江流訕訕地說,那張證是蘇禾逼他考的。「禾姐說,我若能考過,她就把《宋詞三百首》裡所有的詞用左手抄一遍。結果她說話不算數,她抄了一半都不到……」這時候的他,很像一個孩子,回想往事時嘴角時而帶一抹若隱若現的笑,時而有一點悵然,但是並看不出傷感,看起來也已經放下了。

  另一回他幫著陳子柚查看她的帳目:「嗨,這筆錢怎麼能這樣用?太不經濟了。」

  子柚解釋那筆錢用來作分期,因為她希望能以善款抵還江離城饋贈給她的那份權股。

  江流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將來我找老婆,決不找你這樣的!」不過說歸說,他還是主動地來找她,即使有時候她不理他;又主動地給她出許多的主意,即使她大多數都沒採納。

  「你沒必要對我這麼好,我會疑心你有圖謀。」

  「當然有圖謀。你聽沒聽說?男子單身俱樂部最近很流行一句順口溜,『娶到子柚,財色兼收』。」

  他在子柚變臉之前迅速改口:「不過我圖謀的當然跟他們不一樣。你折騰了江先生那麼久,不領他的情,曲解他的好意,所以我故意接近你,要替他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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