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晨曦之霧 | 上頁 下頁
九二


  蘇禾的墓碑前的鮮花已經堆得太滿,清一色的白。她將手裡的那束花放到了她父母的墓碑前。那裡也堆著不少花,但尚有空地。

  她恭敬地在墓碑前鞠了幾個躬。她對自己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今天我要來。因為我一直羡慕她那樣恣意的人生,雖然我不願承認。我也希望有那樣的個性,過那樣的生活,看透世事,清醒而糊塗著,一切都按自己的意願行事,連離開這個世界時都如此瀟灑。我一直想成為這樣的人,可是我知道,我永遠都做不到。

  她在那個安靜的墓園的墓碑叢林中徘徊了很長時間,將她經過的每一座碑都一一地看過。那些外型幾乎一模一樣的白色的長方形的石頭,每一塊底下都沉睡著一個生命,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段故事。她計算著那些人離世的年齡,多數是在正常的年紀離世的,立碑者的名字兒輩孫輩一大串,碑的本身就像一段繁榮的家族史;也有正值芳華年紀便離去的,立碑者的名字只有她的父母,這是一段悲劇;還有一個男人的碑,生卒日期顯示他離世時正值盛年,落款只有一個秀致的女人名字,孤零零的,甚至沒有表明身份,這或許是一段都市的傳奇。

  這本來就是個寂寥的地方,看了太久的亡靈的名字,她覺得比來時更加悵然。

  她開車緩緩行駛,經過那一處她為外公守葬時曾經住過一段時間小旅店時,她將車又退了回來。她想去看一看那位善良的老闆娘。

  老闆娘見到她很意外,眼神裡流露出驚訝與欣喜,但是沒有笑。也許她一身黑衣,連發圈和手包都是黑色,分明是來祭奠親人的,這樣的場合不適合笑。

  她在墓園流連了大半天,沒吃午飯。廚房裡有皮蛋瘦肉粥的香氣,她請老闆娘為她盛一碗。

  然後她走到那間她很熟悉的餐廳裡。那是間明亮的偏廳,寬大的窗外沒有建築,而是一片麥田,已經返青,窗邊的幾棵灌木也有了一點綠意。窗外的天空比市內要藍上許多,在雪白牆壁上構出一副早春的風景畫。

  她看見江離城,就端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有一隻白色的瓷碗,而他正翻著放在桌上的一本厚雜誌。

  這個場景她如此熟悉,時空仿佛穿越回十年前,那時的他,也用著同樣的沉靜姿態,坐在那家咖啡店的木椅上,翻著一本厚厚的原文雜誌。

  只是那時,她年少,天真單純,而他也那樣年輕,雖然可能已經飽經滄桑,但眼神仍然還保留著清澈。

  那時她穿著白色公主式的連衣裙,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衣,而不是現在這樣,都是一身鋪天蓋地的黑。

  她還記得,那是一個熱得全世界都被催眠的炎炎夏日,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個寒意料峭的早春。

  其實就在一年前,他們也曾以差不多的姿態在這間旅店裡相遇。那天下著雨,他一身黑色,站在落雨的窗前。

  她沒有刻意去記憶,但她居然全記得。

  她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進退時,江離城也抬頭看向她。他又瘦了幾分,也許是他不常穿黑色衣服的緣故,也許是照料病人很辛苦。但他看起來還是很清爽乾淨,不帶半分憔悴落魄,臉上只是沉靜,並不見悲哀。

  他倆默默地對望了一會兒。陳子柚覺得她是後來闖入的,應該由她來說什麼。她想了很久,也只能化作乾巴巴的一句話:「這麼巧。」

  確實巧。她在門外並沒見到任何車輛,也沒見到別人。或者,她沒留心。否則,也許她就不進來了。

  「我有點暈車,所以經過這裡休息一下。剛才在樓上睡了一會兒。」他耐心地解釋了一下。

  她點點頭,思量了一番,又說:「我看見……」她思量了一下,重新說:「請你節哀。」

  江離城垂下眼簾,停頓片刻:「我見到你的車,所以想起了這裡。只是沒想到你也會來。」

  她也沒想到。若不是看到蘇禾的墓,或許她今天也不會來。她更沒想到會遇見他。

  江離城指指對面:「你不坐一會兒嗎?」

  老闆娘端著一隻碗站在門口,不知站多久了。見有人注意到她後,她才走進來,將那碗放到江離城的對面,對陳子柚說:「你坐這裡嗎?」

  陳子柚點點頭。

  江離城推了一下自己面前那只碗:「再幫我盛一碗,麻煩你。」

  老闆娘神情有一點尷尬:「只有這一碗了。我以為您吃飽了,把最後一碗給了這位小姐。再來點別的嗎?」

  「不用了。謝謝你。」江離城說。

  陳子柚把那個碗推到他前面:「我不餓。」

  老闆娘試探地說:「我幫你們倆分開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粥分到兩個碗裡,又看了一眼這一對詭異的男女,什麼話也沒講,便迅速地出去了。

  他倆真的沒有什麼話好講,只能都低頭默默地喝粥。

  雖然喝得不快,但也很快就喝完,更沒什麼事可做。

  陳子柚鼓起勇氣說:「之前……劉全那事……對不起,謝謝你。」

  江離城神情恍惚了一下,他說:「劉全?……哦。不客氣。」也許他已經忘了劉全是誰。

  陳子柚站起來要離開,雖然她是無意的,但這樣的見面總是不好。

  「你多保重。」她對江離城說。

  江離城並沒公式化地說聲謝謝,順便也請她保重。他安靜了很久。陳子柚以為他打算一直安靜下去,所以她朝他欠欠身,打算走開。

  在她將要離開時,江離城問:「如果,幾十年以後,我們再這樣偶然遇見,你還認得出我嗎?」

  她站在原地,很久以後才說:「我不知道。也許會吧。」

  陳子柚出門的時候,見到江流和他的車停在十幾米外路邊的一棵樹旁,原來他一直等在那裡。他低喚一聲「陳小姐」,陳子柚朝他欠了下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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