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晨曦之霧 | 上頁 下頁
七六


  那一次,她的世界再次被顛覆了一回,為她所認知的人際關係的幻滅,也為她輕描淡寫一句話便傾覆了別人的人生而震撼。

  陳子柚仍沉浸於回憶,電話那頭的熟悉男聲已呵呵地笑起來:「我提前出獄,已經有一陣子了,不恭喜我嗎?」

  「恭喜你,劉叔叔。」她乾巴巴地說。

  「小西柚,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和你爸出差時帶著你,一個算命大仙說,這是個有福星庇佑的孩子,就算未來遇上大挫折,也能逢凶化吉。那個大仙算真准,是不是?」

  陳子柚屏著氣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什麼都不用做,一生下來就擁有一切。家裡遭遇了這麼大的事,你一樣的衣食無憂。公司差點破產清算,你躲在玻璃罩子裡,誰也傷不了你,一分力不用出,只坐著等也等能到公司死灰復燃、你可以繼續做有錢的大小姐的這一天。在你委身他人過了幾年見不得光的日子後,你一樣能以清純淑女的姿態釣上金龜,嫁入名門。可是我,我比你努力一百倍,等待我的卻是牢房,我在獄裡也百分百地努力,爭取早日釋放,出來以後,等待我的卻是我太太偷人,我女兒墮落。小西柚,為什麼別人都沒你那麼好命?」他說的輕描淡寫,但是她隔著話筒都能感受到他最後那句話的咬牙切齒。

  「你想做什麼?」

  「聽說遲家最小的孫子很寶貝你,聽說你准婆婆對你也挺滿意的。不過,雖說遲家這些年因為一些事情已經不那麼重視門第,開始打起親民牌了,何況小柚你雖然沒出自名門但也絕不寒磣。」劉全頓了頓,「但是,別說是遲家,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一定希望過門的孫媳婦歷史清白是不是?作為遲家最小的孫媳婦,長得不像明星一樣漂亮沒關係,沒有留洋的碩士學歷也沒關係,但是過往不清白那可就有關係了,何況那個男人有身份有地位,絕不是無名之輩。」劉全又呵呵地笑起來。

  陳子柚在電話這一端笑了一下。這個她從小便尊敬如父的長輩的下限到底在哪裡?他背叛外公又出賣她,外公發病的直接原因就是他,現在他居然還要拿著當初出賣她的證據再脅迫她一次。

  劉全顯然誤解了她的笑聲,聲音裡多了幾絲狼狽:「你以為這些年你跟他又行事隱密,而我手裡又沒了證據,說出去的話就沒人信嗎?江離城本來想玩死天德集團,結果不止中途收手,還暗暗拉了天德一把,如果不是因為與你有交易,那又是為了什麼?我知道,你覺得我無恥,對不起孫天德,對不起你家,可是那人雖然是你的好外公,卻絕不是一個好上司,更不是一個好人,他平時不積德,所以在他遭難時才眾叛親離,沒人可憐他。我跟了他二十年,被他牽制得束手縛腳,被他榨壓完最後一分價值,最後還要一腳踢開我。我只想拿回屬於我的東西而已。小柚,是你那沒人性的外公把我逼到那一步!」

  「劉叔叔,請你尊重逝者。」陳子柚冷靜地打斷他的話。

  「小柚,你很鎮靜,太鎮靜了。莫非遲家小子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你有恃無恐?你以為時代不同了,大家對名節的要求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嗎?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江離城背後的勢力,與遲家是宿敵。這事如果傳出去,遲家的面子要往哪兒擱?他們可以不要求孫媳婦無戀愛史,不要求孫媳婦是黃花大閨女,但必然會要求孫媳婦人品端正,潔身自好。我知道,小柚你自己一定是這樣解釋的,你跟江離城是為了救你外公,救你家的事業,但別人會相信嗎?這件事看在任何一個無關者的眼裡,都只有一個解讀,你的行為與歷史上的那些在亡國後委身入侵者的女人沒什麼兩樣,因為怕失去一切,怕吃更多的苦,所以選擇了向仇人委曲求全。你這樣的行為,會叫你那個曾經出過滿門忠烈的未來婆家怎麼想呢?凡事無不透風的牆,只消我說出去,一傳十十傳百,等著看遲家笑話的人多的是呢,自然會有人去核實。也許遲諾愛你愛得可以容忍一切,也許遲家能把這一切洗白,但是小西柚啊,在那樣一個家庭裡,你就是清白如雪也步步艱難,何況背著這麼一個污點,那你以後的日子就更難熬了。」

  他說得這麼興致盎然,陳子柚強忍著不去打斷,直到他的話告一段落了,她終於問:「你想要什麼?」

  「呵呵,我就喜歡做事乾脆的姑娘。一百萬,從此這件事就爛在我的肚子裡,沒有人會知道。我若失信讓我不得好死。」

  「劉叔叔,謝謝你這麼高估我的名節的價值。」

  「小西柚,誰的名節都一文不值,但是遲家孫媳婦這個位子還是有價值的對不?你未來的平靜生活也是有價值的不是?那樣一個金龜婿,又豈是一百萬就能釣到的?」劉全換了一副哄孩子的口氣。

  陳子柚在電話的另一頭繼續輕笑。

  聽到她的笑聲,劉全有些氣急敗壞:「打個折,八十萬,不能再少了。三天,我給你三天時間,否則你就等著在八卦小報上見到你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小西柚,從你小時候起我就喜歡你,我可真不願意親手把你這樣的姑娘推進火坑裡。」

  陳子柚實實在在地被逗樂了:「劉叔叔,嘴是長在你身上的,說什麼都由你,不見得你發了誓,我就相信你再也不說。而我呢,我做過的事,就算無人說也不代表不存在,所以誰若要說也只好由人說;而我沒做過的事,隨便別人怎麼說,都與我無關。我給你五十萬,這是我三天內能籌集到的現金,不可能再多了。不用是來買我的名節,而是為了補償你。如果你還缺錢,那麼請你另想辦法吧。」

  「你們家欠我的,豈止五十萬!小西柚,孫天德做過的缺德事比我多幾倍,結果他可以裝瘋賣傻在療養院頤養天年一直到死,死時還有外孫女兒給他送終,而我卻要為他犯過的罪來買單!」

  「隨便你,劉叔叔。如果你接受,請你給我電話。而且,勒索是刑事犯罪。」陳子柚掛斷了手機。

  她心說,你做牢是罪有應得,法律又沒誣陷你,你被妻女拋棄也只怪你識人不清,教女無方。

  可是她終究對劉全有愧意。

  剛才他污辱外公令她不爽,但按她對外公行事風格的瞭解,縱然她不願非議外公,卻相信外公的確有可能虧欠他甚多。

  而且,那些可以讓外公把牢底坐穿的證據終究都被湮滅,反而是從犯劉全成了囚犯。如果不是陳子柚當初那一句要求,其實他這幾年的牢獄之災也可免。

  陳子柚從未真正插手過公司的事務,對於他的被污辱與被損害,她無從補償。她所能補償的,只是他因為她而沒有逃掉牢獄之災,她並不認為他無辜,但她承認這件事並不公正,而這種不公正是她的心魔所導致,所以她用自己目前可以挪動的自有五十萬現金來換取自己的心靈寧靜。

  至於她的往事,該來的總要來,躲得過一次卻躲不過永遠,她從不寄希望于無人知道,她只求有人能諒解。如果不諒解,她也沒辦法。

  陳子柚打算向遲諾坦白全部的事情。她的過去,她並不覺有什麼對不起他,但是倘若因為她的過去給他以及他的家庭帶來困擾,那麼她的確難辭其咎。

  可是那天遲諾偏偏非常忙,她撥了幾個電話都只顯示對方不方便接聽,直到傍晚,他才撥回來,很抱歉又有些懊惱地說,發生了一點棘手事,一直在開會,看來要熬到深夜,而且明天一早他就要出遠差,只怕連與她當面告別的時間都沒有,然後便匆匆斷線。

  她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設,卻沒有機會將話說出口。

  那天晚上陳子柚再度失眠,深夜裡一個人喝了一點酒,抽了幾支煙。最近她幾乎再也沒失眠過。而且因為遲諾不吸煙的緣故,她也很久都不吸煙了。

  她並沒有去過分糾結白天的事,雖然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很犯堵,就像在她正在玩的一種遊戲,目標已經就在前方,腳下卻突然裂開一條巨大的裂隙,要拼了力氣才能跳過去,稍一不慎,GAMEOVER,一切又要從頭來過。

  其實真正讓她煩心的卻是劉全對她過去幾年生活的評判。

  漆黑的夜裡,她坐在陽臺上藤編的搖椅上,晃來晃去,將煙霧深深吸入肺中,又緩緩吐出,反反復複。

  夜裡沒有月亮,也看不見星星,她也沒開燈,除了指端那一點點微紅的火星,什麼也看不見,整個人似乎也一點點消融在濃濃的黑暗中。她一直怕黑,此時卻想借著對黑暗的恐懼來克服她另外的恐慌。

  她憶起過去這十年的歲月。她一直自以為是地將自己當作受害者與殉難者,理所當然地得過且過,不問外界的是非。她一度從心靈深處仇恨並厭棄江離城,認定他是毀掉她青春的罪魁禍首。

  可是,她很少去反思,她本來明明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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