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我說確實沒辦法,正陪女朋友逛街呢。他大怒:「這算什麼事!不想幹你明說,告訴你,多少人等著呢!」肖麗趕緊勸我:「去吧去吧,衣服哪天不能買?工作要緊。」她不勸還好,這一勸激發了我胸中的萬丈豪情,對著電話怒喝:「不就個破法律顧問嗎?你愛找誰找誰吧,老子他媽不幹了!」想想不過癮,再加句狠的:「姓姚的,你少他媽跟我打官腔,老子聽煩了,滾你媽的蛋!」說完啪地掛了電話,心中的痛快無以言表,一把摟住肖麗的腰:「走,就算天塌下來,咱們也先把衣服買了再說!」

  這顧問是3年前爭到的,那時我的業務不大,為這事煞費心機,光材料就送了4次,法務部的小方百般刁難,我百般獻媚,二十四五歲的小夥子,我口口聲聲叫老師。好容易把材料送進去,接著是一連串的面試,見姚天成、見高洪明,見老丁,每次都是精心準備、惕惕以往。千辛萬苦終於簽了合同,姚天成又來勒剋我,那時跟老丁還不熟,每個案子都要給30%的回扣,這樣他還不滿意,經常兜頭訓斥,號稱上邊不滿意,動輒就要廢了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戰士,誰沒點自尊?我咬牙忍著,心中況味著實難言。現在時過境遷,我自己都覺得荒唐:未得時孜孜以求,到手後一笑擲之,人生倥傯,可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

  肖麗驚愕不已,伸手摸摸我的額頭,說你沒事吧,怎麼感覺像換了個人似的?我沒的解釋,只能撒謊,說自己想通了,與其掙錢受氣,還不如不掙那點錢,圖個安心自在。她深表贊成:「對!我就說你太累了,其實兩個人在一起,用不著那麼多錢,有房住有飯吃,還求什麼呢?看你瘦的!」接著摸到了我腦後的疤,一臉關切地問:「還疼不疼?」我說一點皮外傷,早就沒事了。她喃喃咒駡:「該死的,下這麼重的手,差一點就把我的老魏打傻了。」

  那次我在醫院裡躺了3天,頭上縫了7針,首陽分局調查過,說兇手跑得太快,旁觀者只能記住大概相貌,還問我有哪些仇家。我支吾著應付過去,最後不了了之。其實根本不用調查,暈倒之前我瞥了一眼,認出那小子正是劉亞男的男朋友。這事聲張不得,我生平睚眥必報,要放在幾年前,掀了九重天也得把這小子揪出來,你手拿鐵棍,我腰橫長刀,你敢做本月初一,我就能做到下月月底,再帶上兩卡車生冷不忌的人渣,看誰狠得過誰。可現在不同以往,遍地荊棘,滿天驚雷,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何必為了一時意氣惹出殺身大禍。

  在陽光百貨轉了20分鐘,肖麗一件衣服都沒看中,只是說走得腳疼,要回家。我哄到不耐煩,皺著眉頭放下狠話:「就是把腳走斷了,也得把這一萬塊花光!」心裡卻隱隱地疼,想傻丫頭,你一輩子要逛無數次街,可我能陪的卻只有這一次了。她倒也乖巧,拉著我的手慢慢蹓達,在寶姿店前張了張,忽地停下來,兩眼閃閃地亮。那是一條藍絲長裙,款式十分典雅,上身一試,既苗條又華貴,十分合體。我想反正是最後一次出手,乾脆大方到底,讓售貨員配了件白色的小外套,穿上後風姿綽約,像個玲瓏可愛的小公主。我拽著她去刷卡,肖麗忸怩起來:「要不算了吧,太貴了,就這麼兩件東西,6000多!」我說你們家老魏沒什麼本事,要6000萬沒有,6000塊總還拿得出手。她不說話了,小嘴一扁,愁眉愁眼地望著我。我摟住她瘦弱的身體,忍不住歎了一聲,想世事如此,你視若瓦礫,它任你揮霍;你視若拱璧,它一毫不予,這就是他媽的生活。

  時間很緊了,我訂了4天后的機票,匆匆回了趟老家。這次是永別,我給老太太留了30萬。數十年養育之恩,就當今日一次付清。對我這種農村孩子來說,無論在城市有多少套房子,都不能算是「家」,真正的家始終都在這裡,它荒涼,卻給我溫暖,它偏僻,卻是我永遠不離不棄的世界中心。我媽的哮喘病更厲害了,非要送我,傴僂著身子走到村口,一路咳個不停,還喘著粗氣囑咐我:「你好好過,好好過啊。」我握握她冰涼粗糙的手,突然悲中從來,這短短的幾十年,我矮小的母親蹣跚著送過我多少次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我的母親不識字,不會說感人的言辭,每次都是默默出村,站在那裡靜靜地看我去遠。年少時不懂事,嫌她煩,攆她走,有時甚至會大聲呵斥。直到老奸巨滑時才明白,原來淚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這無言的相送才是世間最真摯的愛。

  這次走得早,開了兩個小時天才濛濛亮。我心裡悶悶的,一路長籲短歎。開近鏡高縣城,一輛停在路邊的桑塔納突然發動,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我心中不安,想反正躲不過去,乾脆停下來看個明白。在路邊解了個手,斜眼仔細打量,車上有兩個男人,一個平頭,一個中分,平頭的那個十分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在那兒見過。桑塔納緩緩開近,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兩個傢伙似乎在聊天,誰都沒往我這看,我越發起疑,想一個大男人提著杆機槍站在路邊,誰都會瞥上兩眼,他們為什麼不看?那車已經到了眼前,我心中砰砰直跳,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湧來:跑!還沒想得十分明白,那平頭漢突然轉過臉來,隔著車窗,輕蔑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滿身的汗都湧了出來,四周景物霎時全成了灰土色,看著那車漸漸去遠,我身子一軟,差點僕倒在地。艱難地挪回車裡,我抖著手點上一支煙,始終沒想起這廝是誰。最後把心一橫,想去他媽的,大不了一死,人過三十不為夭,這輩子該吃的吃了,該看的看了,死也夠本,何況還殺過人。呆呆地坐了半天,身上冷汗漸收,我想還是不能坐等,乾脆給訂票公司打電話,把機票改簽到明天,心想不管這平頭的王八蛋是誰,有本事今天抓我,過了今夜,任他法網如天,老子照樣滄海橫行。

  開過鏡高縣城,曾小明來了個電話,問我醫院裡有沒有熟人,說他好像得那個了。我不耐煩,說到底是什麼呀,什麼叫那個?支支吾吾的。十幾年來我一直小心伺候,從不敢跟他高聲對語,這次算是破了天荒。曾廝大為詫異:「咦,你脾氣見漲啊,吃錯藥了吧?」我慢慢清醒,想算了,即便他不是法官,至少還是同學。定了定神,問他是淋病還是梅毒,這廝不停歎氣:「一直覺得不對勁,這兩天越來越厲害,上網查了查,他媽的,好像是淋病。」我大為厭惡,正想推脫不理,忽然腦袋裡靈光一閃,先問他症狀明不明顯,曾廝吞吞吐吐地:「乍一看沒什麼,仔細看就……,唉,你說我怎麼這麼倒楣?」我有數了,說我認識個老醫生,省醫院的,退休後開了個診所,專治花柳病,像你這種身份,去醫院不太方便吧?怎麼掛號?怎麼就診?一群人圍著,敢嗎?他連連稱是,我說你等等,我問問他有沒有空。掛了電話直接撥通趙娜娜的手機,小賤人樂滋滋的:「周衛東把材料給我了,老魏,咱們這麼熟,我就不說『謝』了,晚上請你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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