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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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瞪眼真嚇人,我心裡一抖,剛想解釋兩句,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來,僧袍上濕答答的,不知是水是尿。我趕緊岔開話題,向他求字,這和尚書法不錯,有位金石家專門送了他一方閒章:「右軍不如,摩詰難問」,說該禿色藝雙絕,遠勝王羲之和王維,牛逼吹得結實無比。 海亮看看我:「魏達,你周旋紅塵,卻不能明斷生死,我送你一句真言。」說罷提筆疾書:生而不憂,死而不怖。然後轉向老潘:「志明,你處世有根,守志清白,我也送你一幅:『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塗。』希望你能堅持住。」我一下皺起眉頭,想這禿驢真是土行孫日的,這不是鼓勵他破罐子破摔嗎? 老潘結婚時誰都沒請,偷偷把證領了,該加班照樣加班,該辦案照樣辦案。後來我和曾小明逼著他請客,老潘推不過,答應晚上擺一桌,還叮囑我們保密,不許送禮。那是1996年,他已經提了審判員,法院人手緊張,很多案子都是獨任審理。曾小明也是多事,找人聯繫老潘的當事人,逐個通知,話說得很露骨:「潘法官結婚,你們識相點。」佈置完天也黑了,我和曾小明先去,老潘特別高興,又說又笑,不停給顧菲布菜,曾小明故意灌他,先叫了一瓶白酒,喝完了又上啤的,老潘毫不在乎,酒到杯幹,還跟我們叫板:「就你們倆還想灌我?門都沒有!」我們暗暗好笑,這時門吱呀一響,一群人魚貫而入,為首的區老闆十分放肆:「不行不行!地方太小!」 轉身叫服務員:「其他客人都趕走,這飯店我們包了!」老潘立刻陰了臉,說我們同學聚會,你來幹什麼?區老闆大咧咧地:「哎呀,你結婚,我能不來嗎?」我和曾小明趕緊幫腔,老潘發作不得,只好安排他們入席,但堅決不肯開第二桌,讓服務員加了十幾把椅子,擠了個風雨不透。區老闆大肆叫酒,白酒10瓶,啤酒兩箱,諛詞如潮,馬屁連天,杯杯先勸老潘。這是曾小明計畫好的:英雄蓋世,難敵老酒一壇。縱然力能伏虎,終究挨不過三杯兩盞。七手八腳灌倒了,以後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鈔票沒記號,他想退都不能退。老潘也明白,喝了兩杯,突然說要上廁所,大步跨出門去,我們都沒在意,還是區老板眼尖,啊呀叫了一聲,說他不是上廁所,是去買單!說著拔腿而出,邊衝刺邊掏錢,不停嚷嚷:「這不行,這不行!我來,我來!」 老潘攔了兩下沒攔住,突然神威大發,嘿了一聲,攔腰將他抱了起來,狠狠夾在腋下。區老闆身材短小,被他制得動彈不得,橫在空中手腳亂舞,嘴裡只是叫:「哎呀,不行不行!你你你……」老潘也不理他,一隻手掏錢結了賬,沉著臉走進包廂,眾人都批評他不像話。老潘嘿嘿一笑,倒了滿滿一大杯白酒:「來,大家幹了這杯。」眾人紛紛仰脖。老潘擦擦嘴:「今天我結婚請客,本來沒計畫你們,既然來了,那就吃好喝好,不過話說在前頭:今天誰都不許送禮!」一群生意人都笑,說哪有結婚不收紅包的,一定要給。區老闆帶頭:「哎呀,你請客我送禮,天經地義!別的不說了,這些你收下!」眾人相繼掏兜,也是事情太急,連紅包都沒準備,一摞摞全擺到桌面上。老潘愣了:「這麼多?」區老闆謙虛:「哎呀,這就不叫錢!一點小意思!」 老潘脖子都紅了,像害羞又像惱怒,琢磨了半天,說要不這樣吧,一家給一張,剩下的拿回去,心意我領了。眾人當然不肯,區老闆搖頭晃腦地笑:「沒這個道理!要麼不收,要麼全收,一家給一張——這不是罵人嗎?」老潘正色:「那就不收!」區老闆擠了擠眼:「兄弟們,他說不收,行嗎?」眾人大叫:「不行!」老潘沒主意了,看看我又看看曾小明,臉上明顯有了怒意,顧菲拽他一下,低聲說了句什麼,老潘點點頭,轉身告訴區老闆:「老婆在場,有些話不好說,讓她先走。」我長出一口氣,心想這傢伙總算想通了,接著聽見他告訴顧菲:「別坐公交了,打出租吧,咱們今天賺了不少錢。」幾個傢伙同時起哄,說新娘不用著急,知道你們晚上還有工作,放心,很快就放他回來。顧菲笑笑出門,老潘又倒了一杯酒,手一拱:「這杯我敬大家,謝謝了!」 滿屋子歡聲雷動,區老闆大笑:「哎呀,這才是好朋友嘛!」老潘緩緩坐下,不笑了:「各位年紀都比我大,有的我該叫大哥,有的我該叫叔叔,都是場面上混的,要點臉,把錢收起來。」這話太重了,屋子裡立刻靜了下來,不過掏出來的錢潑出去的水,誰都不肯往回拿。老潘點點頭:「那我告辭了。賬已經結了,你們慢慢喝。」然後指指我和曾小明:「你們倆,想陪就留下,不想陪跟我一起走。」我尷尬之極,眾人也是面面相覷,還是區老闆機靈,砰地關了門:「哎呀,潘法官,不收錢可以,逃席不行,除非你把我灌倒!」旁邊的人也反應過來,齊齊堵住門口,七嘴八舌地亂叫:「對,不許走!今天不醉無歸!」 老潘低頭硬沖,眾人捨命抵擋,撕扯了幾個回合,到底好漢不敵人多,怎麼都擠不過去,區老闆大聲吆喝:「來呀,請潘法官入座!」眾人發一聲喊,有的推,有的架,活活把他摁到了座位上。我一直在旁邊看著,發現老潘的臉色越來越青,額頭大筋突突亂跳,知道事情不好,趕緊低聲相勸:「已經這樣了,你就……」他不答話,忽然長身而起,雙手發力,哐啷一聲把桌子掀翻了,一時間杯盤亂響,湯水四濺,滿屋子鈔票亂飛,所有人都驚呆了,區老闆撲通坐倒:「哎呀,哎呀,這……這……」老潘大步而出,在門口狠狠瞪我一眼,摔門揚長而去,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喝了一杯酒,看見那些錢翩翩飛舞,宛轉落地,或浸牛肉湯,或沾鯉魚鱗,每一張都有一個深情凝望的毛主席。 第二天我去找曾小明,曾小明一拳砸在桌子上:「操他媽的!我是為了誰?我是為了誰?!」再去找老潘,他也有道理:「那些錢能拿嗎?拿了還怎麼辦案?」我說你也太絕了,他們終究是一片好意。他冷笑:「好意?我要不做法官,他們還有這好意嗎?收了他們的好意,這法官還做不做?」 時光如水,一瞬十年,現在的潘志明頭生白髮,這輩子再也做不成法官,雖然他從沒收過一分錢的好意。 天快黑了,我開車下山,老潘一直不說話,我問他是不是想跟顧菲重婚,他不說話。我接著問:「聽說陸老闆還在騷擾顧菲,你打算怎麼辦?」他慢慢抬起頭,哀求一樣地對我說:「別問了,別問了好不好?」我長歎一聲,隨手打開CD,聽見北大詩僧悠遠淒涼的歌聲: 英雄功業今何處? 長空明月在,夜夜照青塚。 金宮玉殿生荒草, 曾見紅袖舞,誰聞歌哭聲? 前生恩,來世仇,都付了黃卷與青燈, 青衫濕,關山遠,更難堪長亭連短亭。 紅塵千丈路,人間生死情, 此一去海天茫茫, 直到白骨枯了,華燈滅了 滿世荒蕪頭如雪,等盡千年不相逢…… 老潘到了,我停下車,看著他一步一頓地往裡走,月光清冷瀉落,他高大的身影顯得格外蒼涼。快到門口了,他突然轉身,臉上的股肉騰騰抽搐,澀聲問我:「我只不過想做個好人,怎麼就這麼難?怎麼就這麼難?」 說明: 這一章用了幾個典故,「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白鳥淹沒,秋水連天。」這是兩位高僧的遺偈,前句出自弘一法師: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天涯。問余何適,廓而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後句出自正覺禪師:夢幻空華,六十七年。白鳥淹沒,秋水連天。這是他們面對死亡所寫下的,我把兩句組合在一起,感覺有超凡脫俗的美。 「佛是庭前柏樹子,東來隻為麻三斤。」這是我幾年前寫的嘲佛詩中的一句,同樣出自叢林公案,有人問趙州禪師:如何是佛祖西來意?他回答:庭前柏樹子。有人問守初禪師:如何是佛?他回答:麻三斤。我把兩者顛倒了一個位置。 「生而不憂,死而不怖。」這話的後半句有很多出處:《金剛經》、吉藏大師的遺著,等等。前半句是我的杜撰,這句話看起來還不壞。 「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塗。」是改編莊子的話,莊子是我最崇拜的人之一。 曹溪是六祖惠能的傳禪之地,據說佛唱很美,可惜我從沒去過。把這地名改成一個看守所,是我居心險惡的標誌。 提到《成都》,是跟大家開個玩笑,正式出版時我會刪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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