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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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律師生涯中最溫柔的刀,還有更鋒利的。93年我接過一個執行案,標的很小,說好了律師費給2700。那時沒有經驗,也沒帶當事人,自己去了法院,被執行人是郊外的一家養殖場,法官開車,走到一半說要加油,我當然識相,掏了100多。加完油已經中午了,先吃飯,又是300多。吃完飯當然要休息一會兒,進了一家美容院,兩位法官又洗面又推油,我一看這陣勢,立馬縮成一團:錢不夠,麻煩了。趕緊回去找老潘借錢。回來時晚了點,老闆娘正跟法官要錢,法官當然不肯給,吵得一塌糊塗。我趕緊買單,整900。一位法官皮笑肉不笑地問我:「原來你不著急啊?那回去吧,別執行了。」我連連道歉,還不能說借錢,只說有點急事。 法官點點頭:「哦,原來有急事,爹死了還是娘死了?」我不敢接話,另一位法官戳著我的腦門,語聲悠長:「你架子挺大啊,魏——律——師!出來辦事還讓法官等,法院是你——家——開——的?」我再三賠罪,兩位尊者不為所動,連聲作獅子吼。最後美容院老闆娘都看不過去了,說行了吧,人家小夥子挺老實的,你們要吃了他啊?眾所周知,法官六親不認,唯獨敬愛老鴇,這才平息了風波,開車繼續前進。到了養殖場,工人說老闆不在,法官攤攤手:「老闆不在,改天再來!」我知道沒戲了,拿著發票去找當事人,當事人不肯報銷,指著鼻子質問我:「我請你幹什麼的?要錢!你幹的什麼?花錢!我他媽傻啊?不會自己花?」 那夜裡雨下得很大,我走了40分鐘,終於回到住處,那是一間低矮潮濕的農民房,月租130元。我一頭紮在床上,感覺周身寒徹,很想大哭一場,可一滴淚都哭不出來,只有滿身雨水冰冷而緩慢地流淌。 那年我24歲,很窮,也很善良。每個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獨我沒有。 那夜的雨水即是我的河流。13年來我曳尾其中,所見只有猩紅的大嘴和森森的長牙。我曾經血流滿身,皮開肉綻,終於生出了一身鱗甲。這河中別無營養,我以淤泥為食,以漩渦為家,久而久之,每一個鱗片都變成了刀。 陳傑完了。我看著他上了警車,心裡忽然有點難受:這小子不算太壞,死得太早了,才25歲。 這計畫非常周全,除了最後那兩萬,剩下的33萬全是假鈔。精品印尼海盜版,有浮水印,有防偽線,做工精美,肉眼幾乎無法分辨。放錢的櫃子正對超市入口,人來人往,我料定他不敢當場驗貨,最多隔著袋子數一數。數的時候心驚膽戰,肯定不會注意底部那幾袋軟綿綿的東西。 那是4袋玉米精粉,淨重630克。每袋都摻了半顆搖頭丸粉,其中含有微量的MDMA,不是移動公司的新產品,而是一種中樞神經興奮劑,學名甲基苯丙胺,俗稱冰毒。 這是最毒的:中國的毒品案件不計純度,只計數量。630克甲基苯丙胺,以持有毒品罪論處,7年以上或者無期;以販毒罪論處,死刑。 景發旅館的登記簿上有陳傑的身份證號,不過名字寫錯了,不叫陳傑,而叫陳志勝,那是他上大學前的曾用名;這旅館位於北郊淮陽路,經常有緬甸入境者投宿,地段非常合適,離陳傑家只有兩站路。 肖麗說過,這小子行為不檢,不止一次在酒吧裡吸食搖頭丸,很多人可以作證。 有前科,有動機,不過都不是重點。這計畫最關鍵的一環在曹溪看守所,那裡有3個人正等著他。 9天前公安局抓了兩個假鈔販子,繳獲假鈔兩百多萬,這案子線很長,幕後黑手還沒挖出來,所以錢一直沒清點銷毀,全放在鄭芝龍的車裡。鄭芝龍是刑偵大隊的偵察員,也是王禿子的表弟。 我做的很簡單:把33萬假鈔買下來,按1:2的比例。這價格高了點,普通臺灣版賣1:10,做工最精緻的也不過1:5。鄭芝龍原打算賣給我70萬,話說得很明白:「反正你要掏35萬,給他不如給我。」我心中暗怒,想這他媽不是明搶嗎?王小山幫著講了講價,最後17萬搞定。這錢掏得很心疼,不過總算物有所值:一條25歲的命。 這是計畫的全部內容:兩天后的夜裡,陳傑被送進曹溪看守所,那時我和王禿子正在郊外揮金銷魂,鄭芝龍正在廢寢忘食地調查取證,天亮時他再次核對證物,發現了大量毒品。這是大案,破獲了可以通令嘉獎。他立功心切,立即趕往曹溪,那時犯罪嫌疑人已經畏罪自殺。看守所的崔金友主任是鄭芝龍的警校同學,6年前他搶了鄭警官的女朋友,這次將因怠忽職守而受到嚴厲處罰。 這就是我的角色: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虎狼面前我是麋鹿,麋鹿面前我是獵槍。而生命不過是一場註定慘敗的棋局,我們無路可退,跌撞前行,以死亡為最終使命,從來不問前路是一襲紅毯,還是萬丈深淵。 心裡空落落的,忍不住給海亮撥了個電話,賊禿開口便沒好事,說下午有場法會,請我去觀禮。我長歎一聲,心想什麼他媽觀禮,還不是找老子化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沙門一派銅臭,人間何來淨土?正要推脫,轉念想反正沒處可去,不如隨喜一番,這老禿交遊廣闊,手眼通天,說不定能派上什麼用場。 趕到時已經四點多了,青陽寺萬頭攢動,煙火蒸騰,每一張臉都顯得扭曲猙獰。現在信仰也成了產業,青陽寺一年門票收入一千多萬,每逢佛誕盂蘭、菩薩降生,和尚們照例要搞法會,有上人說法,有高僧談禪,更有猛將叫賣狗皮膏藥:吃彎刀,睡釘板,頭頂貫油錘,胸口碎大石,堪稱金剛附體。這買賣十分賺錢,銅鈸一響,黃金萬兩,光香燭就能賣七八十萬,著實發了大財。有次我向海亮問難:「既然銅錢為輕,佛法為重,你為什麼還要收錢?」他白眼一翻:「阿彌陀佛!佛家香火向不輕傳,唐僧取經還要拿錢買呢!」 這話宏大莊嚴,不過在場的都知道:這裡的「阿彌陀佛」跟「他媽的」是一個意思。 和尚正跟潘志明對坐長談,我悄悄進去,發現老禿新添了不少裝備:兩雙名牌皮鞋,一個蒸汽熨斗,桌上放著LV真皮錢包,旁邊還有一本《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作者名字極騷,估計是個日本人。四壁掛著不少條幅,有替天行道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有視死如歸的: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白鳥淹沒,秋水連天。有訶佛罵祖的:佛是庭前柏樹子,東來隻為麻三斤。最後一幅拿自己尋開心:君子不近僧尼。我一下笑了,拿起那本《成都》翻了翻,海亮一把奪去,說這書不值一看,是阿彌陀佛的垃圾。轉過頭繼續開導老潘:「世上有兩種壞事:一種是作惡,一種是犯錯。作惡的自有天譴,犯錯的你要饒他。我們都是凡人,都會犯錯,對不對?你太太的方式不當,但她的心是好的,只是犯了個錯,你要給她改過的機會。」 老潘立刻呆了,我心裡也是一動,突然想起了肖麗:她是作惡還是犯錯?是故意害我,還是無心之失?老和尚一聲斷喝,滿屋醍醐亂噴:「你們都在夢中!紅塵遮眼,不見靈山。身入叢林,不聞雷音!」說罷抖著腿進了廁所,只聽尿響嘩啦,屁聲如雷,我敬畏全失,心想這老禿貌似善知識,其實也是個放臭屁的,肖麗作惡或者犯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膩了。老潘還在那兒發呆,嘴裡喃喃自語:「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會想不到?我怎麼會……」我拍拍他的手:「顧菲的事我聽說了,就算第一次是犯錯,可後來怎麼說?一再跟你同事……」他狂怒:「那些不是真的!她……小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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