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這些天陳傑一直沒動靜,如果他上門勒索倒沒什麼,大吵大鬧我更不怕,輕諾必寡信,色厲必內荏,態度囂張只能說明他缺乏底氣,反倒這麼安安靜靜的一聲不發,實在是讓我心虛,感覺莫測高深。昨天晚上跟肖麗長談了一次,把陳傑的三姑六姨、腳氣痔瘡全都摸了個遍,是時候找退路了:就算最後不得已要給他40萬,我也得知道他躲在哪兒。肖麗還特別告訴我一個細節:陳傑極其怕蛇,不敢碰,不敢吃,看一眼都魂飛魄散。大學時他們班有個搗蛋鬼,弄了條假蛇偷偷放在陳傑座位上,當時正在上課,教室裡寂靜無聲,忽聽一聲尖叫,陳傑一躍多高,撒腿就外躥,滿頭的毛都豎著,後來還和這搗蛋鬼狠狠打了一架,背了個留校察看的處分。

  我的師父秦立夫說過:沒有搞不定的人,是人就有弱點。我知道江北有個蛇餐館,位置偏僻,老闆養了很多毒蛇,跟我也算熟。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出錢雇幾個人,弄個籠子,放上幾百條毒蛇,再把這小王蛋丟進去,嚇不死也得咬死,咬不死也得毒死。

  這就是我的哲學:絕不仁慈,永不饒恕,這世界向來心狠為王,真理永遠握在殺人者手中。人敬我一丈,我還他一尺,誰拔我一毛,我殺他全家。堂皇五車史,老不死看到道德,窩囊廢看到力量,而我唯讀出了兩個字:殺人。此乃大道,真理中的真理,一切功業,一切文明,一切興亡變遷皆出於此。弱者死,強者食,都市即是叢林,要麼殺人,要麼被殺,永遠沒有中間道路。

  不過肖麗倒讓我有點下不了手。昨天回家後,看見她正跪在地上擦我的鞋,6雙皮的,1雙布的,每一雙都比她的臉乾淨。我說你身體還沒全好,弄這個幹什麼?再說樓下不是有擦鞋店嗎?她擦擦臉上的鞋油污垢,慢悠悠地說:「反正我也沒事,快把腳上這雙也脫下來。」擦完後跟我出去吃飯,特意穿上了那條寶藍色的連衣裙,那是我給她買的最貴的東西,368元。吃到一半那胖女人來了,我評論了一番戒指,忍不住又騙了她一次,她頗為感動,眼淚汪汪地告訴我:「知道嗎?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男人。我媽死得早,我爸天天酗酒,一喝醉了就打人,我初中時有幾年嚇得不敢回去,天天住外婆家。後來交過幾個男朋友,小氣,嫉妒,都沒有風度。還有陳傑,說實話,有段時間我真挺喜歡他,沒想到……比較來比較去,老魏,還是你對我最好,真的,最好。現在我也想通了,如果你肯跟我結婚,我就作你老婆;如果你跟別人結婚,我就作你情人。如果你不要我了,唉,那就算我命苦吧。」

  我的心冷冷地抖了一下,不過馬上就醒了,想小婊子,這時候還敢跟我耍心眼。事實很明顯:她現在沒工作,沒收入,家裡也指望不上,跟定了我,至少一日三餐沒問題,這是物質基礎。從上層建築來說,她有過前科,生產關係岌岌可危,再不表個狠狠的忠心,肯定要被趕到大街上,城管要抓,工商要查,連撿破爛的都看她不起。前些天她四處求職,估計現在是過渡階段,行的是緩兵之計。我心中冷笑一聲,想陳傑的事還沒完,先記著賬,反正天總是要黑的,債總是要還的,我就不信你能一輩子躲著光。

  還有別的花招。她有個日記本,以前從來不記,現在則大書特書,她也知道我會看,故意擺在桌面上,寫的篇篇肉麻,字字肥膩,獻媚無所不用其極,簡直廉恥喪盡。有一天說我長得好,原話是這樣的:「我的老魏細看還挺帥的。」以老魏為私產,其心可誅。有一天說我辦事爽利果斷,這還用她說?最肉麻的是上週三的一篇,滿滿兩頁紙,全是同一句話:「我錯了,對不起他,以後要對他好。我錯了,對不起他,以後要對他好。我錯了,對不起他,以後要對他好……」

  在鏡前比劃了兩下,發現西裝確實有問題,肩肘處太緊,而且顏色也太豔了。正想開口,肖麗已經把那套咖啡色的翻出來了,說快換吧,時間不多了。上來七手八腳地幫我解扣子,滿臉的溫柔,我心裡一軟,心想有這麼個保姆其實也不錯,洗襪子,擦皮鞋,事事周到,晚上還可以拿來去火。

  出門遇上堵車,趕到電視臺時已經晚了1分鐘,化妝師草草地給我弄了一下臉,連杯子都沒拿就直奔直播間。幾個工作人員急得亂蹦,我長出一口氣,調出背景音樂,接通第一個電話,導播說這人打了幾次,已經等了1個鐘頭了。

  「是魏律師嗎?」

  我說您好,有什麼問題需要諮詢,請講。

  他笑笑,我一下聽出來了,心裡格登一響。

  「魏律師,我拿到一個本子,上面有重要的犯罪證據,我想向檢察院檢舉揭發,可嫌疑犯說這是敲詐勒索,我想請問您:我只是檢舉,不要錢,這算不算……」

  第十三章

  週末收拾屋子,肖麗翻出來滿滿一箱我的舊貨。有幾個獎狀、兩本「三好學生」證書、大學畢業證,上面的我又幹又瘦,頭髮亂蓬蓬的,一副餓鬼樣子,只是目光純淨。箱子底下墊著一件西裝,深藍色,沒有襯裡,兩肘磨得褪了色,泛著陳年滄桑的光。那是我的第一件西裝,在鎮上當裁縫的爸爸親手幫我做的,1987年,我剛剛考上大學。他拿著皮尺在我身上量來量去,十分高興的樣子,嘴裡不停地念叨:「哎呀,咱們家也出大學生了。」「哎呀,咱們家也出大學生了。」我不勝其煩,直拿眼瞪他。兩個月以後他死了,怕耽誤我的學業,連最後一面都沒讓我見。寒假回家裡我才知道,只看見了一堆土。別人的父親都有遺產,我的父親只給我留下了一件西裝,它舊得不成樣子,但依然可以遮擋風雨,我發誓會保留終生。

  箱子裡還有一個厚厚的大本子,是民法、民訴法、刑法、刑訴法的筆記,筆跡稚嫩,字體潦草,我一生的事業發端於此。本子是1990年裝訂的,扉頁上端端正正地寫了3行字:

  這世界倒塌了
  不是轟然一響
  而是唏噓一聲

  現在我只記得那是一句詩,誰寫的,叫什麼名字,全都忘了。我為什麼會把它寫在這裡?我想說什麼?這箱子有十幾年沒開過,在這十幾年裡,什麼被我忘了,什麼我還記得?

  十幾年前我是小魏,現在人人叫我老魏。37年了,感覺人生就像一場不可捉摸的夢,夢裡軟紅無限,醒後黃梁未熟。我還是我,只是漸漸老了。一個「小」,一個「老」,兩字之間橫亙著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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