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一七


  當無數肉體在他床上橫陳扶疏,當無數女人從他身下紛紜地退去,他忽然發現,自己這些年孜孜以求的愛情,不過是一種虛妄,就像狗雖然奔跑追逐,但並不愛任何一塊骨頭——它只是想咬一口,或者,僅僅是不想讓別的狗得逞。而韓靈這塊骨頭之所以顯得比較大,不過是因為有兩隻狗同時在追逐。她沒有那麼漂亮,而且,劉元摸著自己鬍鬚微張的下巴想,她已經老了。

  從那以後,他從沒跟韓靈主動聯繫過,幾次都是韓靈拷他。深圳是一個快節奏的城市,職場的基本規則又是敬業勤勉,劉元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之中,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寫字寫得手上生老繭。日本企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領導一定要比下屬早到,一定要比下屬晚走,劉元雖然不是最高領導,卻總是第一個上班,最後一個下班。他分管行政工作,幾年下來,成績斐然,光辦公用品一項,至少為公司節約了幾十萬,這是硬碰硬的業績,誰都不敢忽視。工作和嫖娼之餘,他還搞一點管理研究,先後在《職業經理人論壇》和《商潮》雜誌上發表了幾篇長文:《管理就是懷疑人》、《論合資企業的管理機制》、《管理三要素:責任、程式和標準》,等等,漸漸成了業內小有名氣的管理人才。

  1996年9月份,劉元被派回日本總部培訓了一個月。培訓結束那天,公司安排溫泉沐浴,劉元花一萬日元找了一個女人。封閉培訓了一個月,把他憋得夠嗆,再加上甲午戰爭以來的國仇家恨,劉元表現得特別亢奮,從東京時間深夜兩點一直折騰到天色微明,讓那個穿一身學生裝的日本小姑娘慘叫不已。當第一線陽光照在富士山頂時,劉元衝刺結束,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死了死了的有!」

  那也許可以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抗日戰爭吧。

  那一萬日元是他在日本培訓期間的全部零用錢。回國的飛機上,別人都大包小包地帶著各種家用電器,照相機、錄影機,有個胖傢伙甚至背了一台大電視,只有他孤零零的,提著一個小包走在人群中,像是沒討到飯的叫花子。快到上海時,他看著前排一對情侶親親熱熱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韓靈,心裡輕輕地疼了一下。

  韓靈和肖然好上之前,有一段時間曾經和劉元非常親密,有一次遼寧老鄉聚會,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散會後他送韓靈回宿舍,兩個人在路上挨得很近,肩膀不時碰到肩膀,滿天星光下,韓靈微紅的臉龐分外誘人,那一刻他很想抱她一下。如果真的伸出了手,結果會怎麼樣?女生宿舍到了,韓靈要上樓了,劉元站在門外看著她的背影發呆,韓靈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對著他微微一笑,那時星光皎潔,劉元腦袋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似的,感覺滿天星光都照在自己身上。

  畢業時,劉元故意在學校多呆了兩天,臨走那天韓靈去送他,兩個人從學校一直聊到車站,談鞍山,談學校,就是不談肖然。火車徐徐開動時,劉元站在車門裡揮手,微笑,心裡有點異樣的難過,那時的韓靈在想些什麼?她就站在車窗外,微笑,揮手,一臉幸福,背過身去的一刹那,她眼裡閃閃地亮了一下,那是眼淚嗎?

  韓靈打胎後,他偷偷地去看過她一次。韓靈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說著什麼,肖然一臉嚴肅地站在身邊。從劉元的角度看去,她像是老了十歲,面色憔悴,頭髮蓬亂,這就是當年星光下微笑的那個女子?

  飛機降落了,發出震耳的轟鳴聲,劉元雙眼緊閉,對那個星光下的笑容說,不管怎麼樣,你都曾經是我的理想。

  那時韓靈剛和肖然吵完架。在一起同居三年了,彼此之間越來越熟悉,但似乎也越來越陌生。在煩瑣的生活細節中,在一次次的爭吵和沉默中,一切好像都變了,甜言蜜語不再提起,擁抱和親吻越來越少,連做愛都沒了激情。曾經深信不疑的山盟海誓,現在看來都像是經不起推敲的玩笑,你不是說要一生一世嗎,為什麼連吃飯這麼小的事都不能遷就?對外人尚且能夠容忍,為什麼在最親愛的人面前,一點點不如意都會大吵一通?有一次韓靈把飯燒糊了,鏟出來兩碗焦炭似的鍋巴,他吃了兩口就開始嘟囔,說你怎麼連頓飯都做不好,韓靈心裡也不痛快,回了兩句嘴,說我都能湊和著吃下去,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愛嘮叨?然後就吵了起來,越吵火氣就越大,連陳年老賬都翻了出來,肖然歷數韓靈歷史上的種種惡行,比如跟劉元的不三不四,跟她們班李向東的勾搭連環等等,說著說著就跑題了,拍著桌子發表斷言:「你他媽的從來就是個賤貨!」

  韓靈滿臉通紅,說對,我當然是個賤貨,要不然怎麼會跟你來深圳?要不然怎麼會為你打胎?要不然,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剛打完胎你就打我,你還是不是人你?!」說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整整哭了兩個小時,飯都沒顧上吃。天亮前淺淺地睡了一會兒,醒來後淚眼不幹,看著旁邊呼嚕震天的肖然,她忽然心酸起來,想這還是不是當初那個手執玫瑰,聲稱願意為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的男人?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三年之癢」吧。三年了,愛情漸漸消磨,恩愛沒有了,歡笑沒有了,甚至連疼痛都沒有了,只剩下難以忍受的癢。一切令人心動的優點都慢慢變成缺點,從猜忌到仇恨,從冷漠到厭煩,每一次爭吵都會使裂痕更大更深,不可修補,無法彌合,這還能叫作愛情嗎?

  那是肖然從武漢回來的第二天,晚飯後兩個人散了一會兒步,不知不覺就說到了她的肚子上。按照韓靈的意思,肖然反正也賺到錢了,養家糊口已經不是問題,所以堅持要生下來。一說起這個肖然就不耐煩,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跟她分析目前的形勢,說著說著,忽然心裡一動,陰惻惻地冒出一句話來:「我問你,那天晚上你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回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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