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韓靈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眼前金星飛舞,額頭虛汗直冒,在床上吐納了半天,煩惡稍減,於是強坐起來向老鐘錶達謝意,說鐘總今天真是麻煩你,我現在好一點了,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想了一想,覺得語氣有點生硬,又補充了一句:「我住的地方太亂了,真是委屈您。」說完艱難地擠出一個慚愧的笑容,笑得老鐘欲哭無淚。

  看著韓靈魂不附體的樣子,鐘德富明白,今天即使想做什麼也做不成,霸王硬上弓不是他的風格,作為一個有家有業有地位的財主,他也不喜歡乘人之危,這事總要你情我願才有趣。老帥哥鐘德富在這一點上很健康,宣稱自己有「三不上」:一不上醉雞,因為人喝醉了難免會反應遲鈍,無法領會他武功中的精妙之處;二不上病雞,病人身有晦氣,招惹了不僅大耗真元,而且會破財傷身;三不上瘟雞,主要是怕傳染。當然,今日不上不等於永遠不上,健康的、清醒的、笑靨如花的韓靈還是符合他的性審美觀,慣於作長期投資的老鐘在心裡盤算了最多一秒鐘,立刻就有了主意,他從LV真皮錢包裡抽出兩張千元港幣,笑眯眯地放到桌上,一張胖臉像耶酥一樣慈祥,對韓靈說:「你好好休息吧,這裡是一點小意思,你去買點東西補一補。」

  1994年深圳計程車起價12元,每公里2塊4,這在全國恐怕也是最貴的。從蛇口到羅湖醫院,計費器一直在不停地跳,肖然滿頭大汗,一面抱怨司機不開空調,一面不住聲地催促:「快,快,再快,再快!」湖南籍的士佬被催得手忙腳亂、腿肚子抽筋,忍不住回頭大聲反駁:「桑塔納哎,140公里啦,再快,你還要不要命了?」

  肖然沒有回應,紅樹林招搖的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兩隻海鳥翩翩飛過,羽翼

  如紗,鳴聲中情意無限,肖然看得心中感慨頓生,心中血漿翻滾,一把將煙頭摁滅在自己的掌心,心裡惡狠狠地想:韓靈,你死了,我陪著!

  八年之後的一個深夜,就在這裡,陳啟明和劉元燒了幾百億冥幣,那時深圳的夜生活剛剛開始,濱海大道上鬼影綽綽,空氣中飄蕩著夢囈般的歌聲。劉元眼眶烏青,臉上隱約有鬼魂的表情,紙錢燒完後,他想起與死者一生的恩怨,忍不住傷心起來,低著頭流了兩滴眼淚。陳啟明剛想勸他,忽然聽見樹後有人說話,一個聲音隱約傳來:「其實都一樣……,都一樣……」他心裡一動,幾步走過去,沒有人,風吹樹葉沙沙的響,他心裡一陣害怕,抖了一下,腦後一撮頭髮慢慢豎起,在初秋微涼的風裡瑟瑟地抖。

  韓靈知道此錢有毒,萬萬不可收下,鐘老闆送自己回來,貴腳踏了賤地,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怎麼好意思再讓人破費。而且老鐘的口頭禪就是「天下沒有白吃的盒飯」,中洋公司每天中午給員工提供一個免費的盒飯,開早會時經常拿這話來教誨員工。盒飯白吃不得,2000大洋當然就更白拿不得。韓靈長籲一口氣,抄起兩張紅色大鈔,口稱使不得,張牙舞爪地就往他口袋裡塞。老鐘作慍怒狀、作聖潔狀、作處女不可侵犯狀,一手捂緊錢袋,一手欲拒還迎地抓住韓靈的手,說你不要這麼小氣好不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

  韓靈堅決不收,老鐘堅決要給,兩人推拉了半天,韓靈眼花手軟,心思也開始活動起來。1994年的2000港幣可以從深圳到鞍山飛個來回,可以買一台十六英寸的彩電,可以買好幾套好衣服,這些都是她需要的。眼看著老鐘又一次把錢推回來,她忽然失去了拒絕的勇氣,抓著老鐘的手,遲遲艾艾地說:「鐘總,那……那……」還沒那完,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韓靈一激靈,扭過頭去,看見肖然像尊門神一樣站在門口,面色脹紅,鼻孔冒煙,身上臉上熱汗直淌。

  房裡很亂。床上的被子窩成一團,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曖昧氣息,地上有一團衛生紙,髒乎乎的,不知擦過什麼。他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條白腿掛在床沿,裙子裡的內容隱約可見,床下有個男人抓著她的手,手裡還握著兩張鈔票。

  肖然腦袋裡轟轟鳴響,心裡亂得像塞了一口袋電線,他蹌蹌踉踉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兩腳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樓板嗵地顫了一下。韓靈啊了一聲,目光及處,看見肖然雙手撐地,慢慢地抬起頭來,雙眼充血又含淚,像個白癡一樣對她說:「你沒死啊?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第六章

  世界上有兩種公司,一種是你痛恨的,一種是你不滿意的。

  永遠不要對老闆心存幻想,他吃肉,你有口湯喝就不錯了。

  男員工找機會拍老闆馬屁,女員工找機會跟老闆上床,前者叫管理,後者我們叫賣淫。

  想當經理,你得有個好學歷;想當總經理,你得有個好態度。

  劉元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老板正準備提拔他當人事部經理,那是在一家著名的日本電器公司。經過兩年上頓不接下頓的慘澹生涯,1995年的劉元已經成了一個非常務實的人。不管颳風下雨,他總是第一個到公司,見到領導大聲問好,定期找上司彙報思想,每月寫一份工作總結,幾年下來,光總結都寫了十幾萬字,他也從中嘗到了不少甜頭,又升職又加薪,還買了一套皮爾卡丹的西裝。「要學會表現,工作嘛,靠的是兩件事:嘴皮子、筆桿子,即使你什麼都不會,只要能說會寫,照樣有前途。」他這樣教導新來深圳的小師弟。

  小師弟名叫張濤,到深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拜碼頭。91屆的三個師兄他都見過了,但最喜歡的就是劉元。肖然架子有點大,不管什麼時候找他他都說忙;陳啟明結婚後作上了安樂公,每天開著輛夏利去股市炒股,也顧不上理他。只有劉元,不僅管他吃管他住,還帶他去福興街、巴登街和黃崗食街走了一圈,用劉元的話說就是「見識見識深圳的風土人情」。這一圈走下來,張濤像是當頭挨了一棒,一邊跟著劉元往前走,一邊不停在心裡叫喚。書中暗表,這三條街是深圳著名的「雞婆街」,在他們身旁,在明暗不定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環肥燕瘦的女人,正搔首弄姿、一臉狐媚地等待交易,直看得張濤心跳加速、口水長流、下巴掉到地上。劉元走到一家檔口,停下來對他說:「現在明白了吧,在這個地方,錢就是皇帝,有錢你就有三宮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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