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手術剛開始並不怎麼疼,韓靈只感覺到那些冰涼的鉗子改錐鐵鍬什麼的,在自己體內進進出出,接著是老隊醫赤裸的手指,滑滑的濕濕的,像條不懷好意的蛇,被固定在腳手架上的韓產婦此刻突然尿意大起,心裡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口把自己的鼻子咬掉,正埋怨著罪大惡極、喪盡天良的肇事者,那種鋒利的、撕裂的、不可抑止的疼痛就來了,門外的肖然正準備拿頭撞牆,突然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跟著是老隊醫焦燥地訓斥聲:「不要亂動!越動越疼!就快完了!」聽得他全身血湧,一拳打在牆上,打得四鄰震動,皮破血流。肖然在心中對自己說:肖然啊,你要記住今天!

  手術後,韓靈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那七天裡,肖然體貼得難描難畫,每天一大早就起來熱牛奶、煎雞蛋,飯做熟了再拿熱毛巾給她擦手擦臉,然後一勺勺地喂到韓靈嘴邊。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一聽見下班鈴響他就沒命地往外跑,在路上喘著粗氣買炸雞、買鹵肉、買稀粥,然後飛奔上樓,一邊擦汗一邊給韓靈餵食,耐心得像只親愛的麻雀媽媽。小麻雀吃飽喝足擦淨嘴之後,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左右開弓,吃兩口殘羹冷炙,親一下韓靈就奪門而去,狂奔在熱氣熏天的深圳馬路上。韓靈站在窗前,望著那個被汗水洇濕的脊樑,有時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唉,原來打胎如此幸福。

  幸福中的韓靈並沒有意識到這次流產對她意味著什麼。在老隊醫野蠻作業之後,她一直覺得肚子撕撕拉拉地疼,手術前像盼救星一樣盼望的月經倒是來了,卻一來就不肯走,一連多少天都淅淅瀝瀝的,還經常流出一團團紫黑色的粘稠血塊。七天病假休完,臉色初見紅潤,按肖然的意思,她最好再續請幾天,「先養好身體,然後再派你出去賺大錢。」韓靈那天心情不錯,笑嘻嘻地說我都殘花敗柳了,賺什麼大錢?就安心跟你吃苦吧。然後吊在肖然胳膊上登上大巴,在汽車上顛簸了四十多分鐘,剛到上海賓館,就感覺支持不住了,頭暈噁心,臉色煞白,腳重得像有八百個淹死鬼在後面拖,好容易堅持著走到中洋公司,剛拿起卡,就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兩腳軟得像煮爛了的麵條,再也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栽到地上,頭撞得門框嗡嗡作響。

  韓靈七天沒來上班,鐘德富老是感覺像少了點什麼。那天他送韓靈回家,本想乘機侵略一下,摸摸捏捏什麼的,但看見韓靈一臉的寶相莊嚴,就沒敢造次,學著慈祥長者的口吻問了問她的家庭情況,聽說她父親很早就去世時,還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左手有意無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離過一次婚,有大婆一名、二奶兩名、情人無數的歡場老手鐘德富早就過了亂說亂動的年齡,按他的理論,女人就像一鍋湯,慢慢煲出來的才有味道,所以他不心急。而且優勢是明顯的:有多少錢就有多少魅力,他堅信韓靈逃不出他的魔爪。大不了給她個一兩萬,鐘德富咂著舌頭想,幹一夜等於幹一年,這條女不會那麼不識做。

  這條女被扶上車時已經蘇醒,像堆泥一樣窩在後座上。老帥哥鐘德富輕佻地搓弄著方向盤,不斷從內視鏡裡偷窺韓靈的動靜,心裡賊念四起,想像著把她抱到床上,像飆這輛公爵王一樣飆她的動人場面。正想得欲火如潮、張弓待發之時,韓靈忽然嬌喘一聲,說鐘總我不去醫院,你送我回家好不好?老帥哥會錯了意,以為肥豬拱門,高興得連油門和車窗都搞不清了,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也不管什麼單行道,掉轉頭就往回開,一路逆行直奔蛇口。

  肖然坐在辦公桌前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牛侄兒最近像是發現了什麼,臉一直陰得像個茄子。前些天跟信達廠簽了一份九萬多的合同,定好了這週二交貨,肖然一直掂計著這筆回扣,想錢到手後,一定要另租一套房子,他們現在住的那套實在太破了,而且蚊蠅紛飛,蟑螂橫行,廚房裡常有耗子不請自來,旁若無人的大肆咬嚼。有一天晚上韓靈上廁所,剛剛蹲下就感覺屁股上有異物爬動,回手一撈,赫然拿獲了一隻豐滿健壯的蟑螂大王,嚇得她四腳朝天,厲聲長嘯,牆皮紛紛脫落。

  今天一上班就被領導召見,肖然硬著頭皮走進去,還沒來得及請安,就聽見牛侄兒中氣十足的念白:「你!馬上通知信達廠,那批貨不要了。」肖然心裡怦地一下,知道事情不對,接了令就往外走,腳還沒邁出門口,又被牛侄兒一聲震住:「你聽著,今後不許在信達廠訂貨!」肖然登時覺得尾椎骨冰涼,抬頭看見牛侄兒正瞪著一雙錐子般的巨眼,眼中刀槍如林,不由得鼻尖冒汗,四肢顫抖。

  那時候肖然還很嫩,學生氣十足,跟生人打交道還會臉紅。老江湖牛雲峰分析了幾個月的報表,覺得肖採購的價格有點問題,但又沒有足夠的證據,孫子說兵不厭詐,所以他也要來詐一下,沒想到果然詐得肖然露出馬蹄。肖採購敗了一個回合,坐到座位上臉生紅雲,心想這份工作看來是做不長了,得早打主意才行。前途黯淡,再想起面色蒼白、血流不止的韓靈,心中傷感頓生,真想大哭一場。情緒平定之後,他往中洋公司掛了個電話,一方面表示關懷,另一方面,聽聽韓靈的聲音對他也是個安慰。

  電話沒人接,肖然不死心,又撥了一次,聽見一個溫柔婉轉的聲音說您好中洋公司,找哪位?肖然說我找韓靈,那面靜了一下,然後說韓靈昏倒了,我們老闆送他到醫院去了。肖然騰地跳起來,激動舌頭翻轉,「哪家醫院?快快快快告訴我,我我我是她男朋友!」

  鐘德富上樓時就開始不老實,一手樓著韓靈的腰,一手來回地摸她襯衫裡的乳罩帶,心裡癢癢得像生了蛆。韓靈爬了兩步樓梯,累得嬌喘陣陣、香汗淋漓,難受得話都說不出來,也顧不上理會老鐘的輕薄。好容易爬到五樓,她砰地靠到牆上,一張臉白得嚇人,有氣無力地對老鐘說:「鐘總……麻煩你……我包裡那把黃色的……鑰匙。」

  房裡一派混亂景象。被子沒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曖昧氣息,枕套有兩個禮拜沒洗了,油汪汪的,桌子上擱著一碗沒喝完的湯,兩架蒼蠅正圍著碗沿起起落落。老鐘扶著她往裡走,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團衛生紙,粘乎乎的,不知是什麼內容,心裡一陣膩歪,鼻孔哼了一聲,說小韓你怎麼住這種地方啊,然後不勝幽怨地歎了一口氣,推搡著把韓靈放到床上,自己似蹲似站、猶猶豫豫地把屁股放到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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