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四〇


  李良沒死。他回學校去了。我剛離開成都,就接到了他的電話,那時車上正在放《阿郎的故事》,周潤發翻滾倒地,張艾嘉和他兒子在場外失聲痛哭,在跌跌撞撞的頭盔下,看見發哥異常平靜的眼神,訴說無盡憂傷,「那悲歌總會在夢裡清醒,訴說一點哀傷過的往事,那看似滿不在乎轉過身的,是風乾淚眼後蕭瑟的影子……」旁邊一個鬍子拉茬的傢伙哭得泣不成聲,我心裡跳了跳,對李良說:「你媽的,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李良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這麼多年了,最讓我留戀的就是我們大學的時光。

  畢業前李良在文學社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情感家園》,有一些段落我至今都能背誦:

  「圖書館總是借不到你想要的書,寢室裡總是有股汗腳味,老大的牆上糊著張曼玉,胸前用鋼筆畫了兩個圈,這是他理想中的愛人;陳重的書架上放著一把大刀,也許有一天他會殺人;王林肚皮上有塊噁心的胎記,他說長這種胎記的人都當大官……

  ……

  我在最後的段落裡熱淚滿眼,青春的序曲還在迴響,而我卻將永遠離開。……無論我將來成功還是失敗,悲傷或者幸福,你都會看到,在我生命的最深處,有一個永遠不能抵達的家……」

  從某種意義上說,李良永遠都長不大,他總在懷念過去。有一個寓言是這樣的:給你一串葡萄,你是先吃大的,還是先吃小的?我選擇大的,說明我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一個生活的透支者,雖然吃到的每一顆都是最大的,但葡萄本身卻越來越小;王大頭選擇小的,說明他是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希望常在,卻永遠不能抵達;而李良,李良不吃葡萄,他是一個葡萄收藏者。

  他在學校裡拍了厚厚一大摞照片,光我們宿舍樓的外景就有十四張。我一張張的翻看,每一個細小的場景都勾起我深深的回憶:我們喝醉了酒坐在樓口大聲嚎叫,有時大笑,有時痛哭;我們半夜歸來,搭著人梯翻牆而進,背上灑滿月光;我們在樓前集體合影,唱《國際歌》,唱黑豹的《無地自容》,「難道你不寂寞/也曾為別人冷落/可從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是的,還有趙悅,她那時總站在梧桐樹下,拿著書包和飯盒,等我下樓吃飯、上自習,或者去小樹林裡緊緊擁抱……

  李良說我們宿舍還像當年那麼髒,牆上糊著裸女照,地下躺著臭襪子,新一代的大學生還在談論我們當初的話題:詩歌、愛情,還有美好的未來。老大床上睡的是新一代的老大,我的床上住著一個蘭州產的小胖子。見證過我愛情的小樹林鏟掉了,現在那裡是一個網球場;教我們寫詩的林老師死了,師母把他的全部手稿付之一炬;留校的張潔生了一個八斤重的兒子,文學社的報紙改名了,叫作《漩聲》……李良說:「你必須承認:我們一直都在墮落。」

  戒毒後的李良看上去有些憔悴,鬍子拉茬的,聲音嘶啞氣喘,像被劁豬的捏住了褲襠。我對他的話不敢苟同,無所謂墮落不墮落,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趟著生活之水前行,我們沒有變高也沒有變矮,浮沉不定的只是生活的水面。而昇華或者沉淪,我們身不由己。20年前我立志要當科學家,但那年的陳重不一定就比今天的高尚。走出大門時,我想,理想不過是我們自己吹出來的肥皂泡,破裂之後一切都顯出原形,而李良的錯誤,他總是把肥皂泡當成生活本身。

  達川的曾江到成都出差,我跟董胖子告了個假,陪他到處走了走。說實話,我對經銷商一直是又嫉妒又鄙視,嫉妒他們錢比我多,挎的妞比我的漂亮,看不起他們的粗俗淺薄。尤其像老賴這號的,除了賺錢耍婆娘,你休想從他嘴裡聽到一點有建設性的話。他自稱是「精液灑遍神州」,槍挑31省美女,還跟俄羅斯作過國際貿易。上次來成都,我帶他去夜總會

  ,他逮著小姐就吹他的產品型號,比比劃劃地說「兩把露個頭」,老賴自注:「一把」長約7公分,所以他那根總長超過15釐米。這話實在是惡臭不堪,我聽到眉毛脫落,小姐們也花容失色,一邊狂吐一邊落荒而逃,他還洋洋自得,以為是武器犀利,不戰而勝。

  曾江倒是一派儒商風度,西裝革履,臉上隨時帶著笑容。說來讓我慚愧,他也是28歲,上海同濟大學畢業,知識淵博,不管你說什麼他都有的回應,我拱手嘆服,讚美他「天上的事情懂一半,地下的事情懂完了」。逛武候祠時,遇見兩個老外問路,他用流利的英語跟人聊了半天,連說帶笑的,讓旁邊的我十分失落。我外語一直沒學好,老弄錯單複數,也分不清時態,老賴作國際貿易那次,我也在旁邊,他委託我幫他拉跨國皮條,這廝英語只會一句:「發顆油」,還是我現場教他的,準備他球過半場時使用。那是在普希金大酒店,我面對一堆美女,搜索了半天枯腸,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情急智生,決定先誇那個俄羅斯小姐漂亮,一不留神用錯了系動詞,說「you is a beautiful girl.」滿堂哄笑。走出武候祠後,我懊惱地想這些年真是白活了,一事無成,老婆跟人跑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大學時學的那點東西,也早都隨著尿撒光了,我還能做點什麼呢?曾江沒注意我的臉色,牛逼哄哄地說他要去英國讀書,我半天沒吭氣,心裡像被賊偷了一票。

  這次訂貨會,四川公司的成績在全公司排名第一。董胖子興高采烈地回總部領功去了,走之前開了個短會,話裡話外不忘炫耀他的英明神武、算無遺策、活活氣死諸葛亮,我在下麵聽著肺都氣腫了,心想要沒有爺爺我,就憑你的豬腦袋,也想搞得好?這次成功有兩個原因,一是廣告配合得好,二是時機抓得好,蘭飛公司的訂貨會10月15號開,比我們原計劃早兩天,我打探到這個消息,連夜向總公司申請提前,追命一般催促配送中心備貨,又把董胖子從老婆身上拔出來,逼著他召開緊急會議,一直搞到夜裡三點鐘,終於把訂貨會的各項細節一一確定,這個英明神武、算無遺策、活活氣死諸葛亮的蠢貨當時只知道點頭,連個屁都放不出來。那天剛好是李良失蹤的第二天,我開完會走下樓來,看見月亮孤零零地掛在西天,樓群間的小路上灑滿斑駁光影,除了偶爾經過的汽車,整座城市像墳墓一般寂靜無聲。我想著李良的生死,慢慢走回空蕩蕩的家,心裡像長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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