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三七


  大二下學期,老大和王大頭為了30元賭債大打出手,王大頭舉著拖把,老大揮舞著凳子,兩個都是重量級的選手,翻翻滾滾地廝殺了一分鐘,整間宿舍都差點塌掉,我的臉盆、飯盒、鏡子、書架全在那一役中損失殆盡。武鬥過後繼之以文鬥,兩位選手隔著桌子怒駡不止,王大頭說欠債不還就是驢日的,老大急怒欲狂,淩空飛腿數次,聲稱要立取王大頭性命,我和陳超死死抱住,估計胳膊都拉長了幾公分。老大掙了半天掙不脫,恨恨地罵道:「操你媽!一分錢你都看得比你爹還大!」

  把李良背上三樓,我累得直喘粗氣,一進門就癱在沙發上起不來了。在公安局沒看清楚,回來後才發現李良傷得不輕,腿上全是血,手腕腫起多高,還不住聲地咳嗽。我翻箱倒櫃地找出點紅花油,一面幫他擦一面講我心中的疑點,「1、經辦人員我一個都沒見到,錢的事全是他一個人說的;2、他平時從來不穿警服,為什麼今天晚上穿得那麼整齊?3、他完全可以自己跟你說,為什麼還要把我叫上?他要我見證什麼?」李良緊皺眉頭,大口大口地吸氣,好像疼得很厲害。我正說得來勁,他突然一把將我推開,面朝大門,說:「進來呀大頭,你站在那裡幹什麼?」

  那天在府南河邊見識了我的腿法,大頭頗為傾倒,三番五次給我打電話,我聽都不聽,直接掛掉。有一天他還在下班路上堵我,一臉諂媚的肥笑,恨不能管我叫爹。其實我心裡明白,朋友啊兄弟啊友誼啊,都是他媽的胡扯,指望靠著我吃錢才是真的。對於李良這事,我不太相信是他故意設的局,但站在岸邊打打落水狗,順路陰李良一把,黑他點錢倒是大有可能。員警真是毀人的職業,好好的一個人進去,不出兩年就會變得又陰又毒,見了親爹都要咬一口。我高中有個八拜之交叫劉春鵬,當年跟我一起偷過菜市場的西瓜,一起紮過班主任的車胎,第一年高考落榜,我們在合江亭相顧無言,長太息而掩鼻涕,哀老天之瞎眼,說到最後,我倆抱頭痛哭,像兩塊粘在一起的破玻璃。

  他高中畢業後一直火車站附近當民警,幾年下來,變得異常兇惡,對誰都六親不認。前些日子有朋友開車在北站撞倒了幾塊欄杆,被他逮到,聲稱要吊銷駕照。朋友找到我幫著說情,劉春鵬當著我面說好好好,「哥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但一轉過臉去,該罰款照樣罰款,該扣分照樣扣分,讓我結結實實地丟了個大人。我還親眼見過他把一個外地民工打得滿臉是血,跪在地上苦苦求饒,就因為人家不小心踩了他一下。打完之後他還不解氣,一腳把民工的包裹踢飛,一隻印有「為人民服務」的茶缸當地掉出來,在崎嶇不平的城市裡翻滾鳴響。

  我說你可以相信王大頭,但不應該隨便相信一個員警。李良說錢都給出去了,想那些還有什麼用?我心裡窩著一口氣,嘟嘟囔囔地詆毀公安部隊的聲譽,說他們是戴國徽的禽獸。李良深深地看我半天,歎了一口氣,說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嗎?——「該當真的你不當真,該糊塗的你又不糊塗。」

  那天大頭的臉色很不好看,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瞪我。我想他一定聽見我說的話了,臉不由自主地紅起來,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場面十分尷尬。正想解釋兩句,李良突然發作起來,跟頭把式地沖進臥室,到處翻騰,發出驚人的響聲。我和大頭急忙跑過去,看見他把所有的箱子、櫃子、抽屜都翻了個底朝天,嘴裡咻咻有聲,大頭說你找什麼,不要急,我和陳重幫你找。李良頭也不抬地說:「我記得還有一包,我還有一包,還有一包!」聲音嘶啞刺耳,像一隻在荒原上的嚎叫的狼。

  可能是李良的記憶出了問題,我們把整間房子翻了個地朝天,也沒找到他說的那一包。李良發作得越發厲害,拿著空針頭就要往胳膊上戳,我和王大頭同時撲上去拉他的手,等到針管奪下來,我倆都出了一身汗。李良像中了緊箍咒的孫猴子,在地上不停地滾翻爬行,蛆一般扭曲著身子,作出種種不可思議的奇形怪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心裡又吃驚又難受,還怕他心臟病發作,就這麼死了。王大頭跟他搏鬥了半天,氣喘吁吁地對我下命令:「去!找繩子把他綁起來!」我剛要轉身,被李良一把拖住,他可憐巴巴抱著我的腿,說陳重求求你,你出去給我弄一點吧弄一點吧。我費力地掰開他的手,縱身跳出圈外,李良在我身後砰的一聲倒下,臉上糊滿了鼻涕和眼淚,嘴唇烏青,瞳孔放大,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他幾乎是被我們扛下樓的,那時天還沒亮,整個城市空空蕩蕩,幾個徹夜未睡的人輕輕飄過,臉上帶著鬼魂的表情。把李良塞上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啊———」,聲間尖利如刀,讓我心驚膽顫,腦後一撮頭髮不由自主地豎起來,在成都初秋的風裡瑟瑟發抖。

  作完15天的強制戒毒療程,李良胖了一些,臉上賊肉橫生。出院那天他表情有點古怪,似笑不笑的,像高興又像是失望,腮上的肉鼓鼓地跳,我想可能是剛戒完毒,生理上還不適應吧。回家前,我們到梁家巷吃了點東西,李良像個機器人一樣張嘴閉嘴,面無表情地嚼著飯粒,一句話都不說。我受不了了,打拱作揖的求他:「哥子,你整出點響聲來好不好?你這個樣子很嚇人哦。」他用筷子戳了戳碗裡的水煮肉片,若有所思地告訴我:「操,還是咱們校門口那家飯館的菜好吃。」

  第二天他就失蹤了,我一遍遍地打他的手機,他就是不接,把他家的門都快敲破了,也沒聽見回應。我心裡無端地害怕起來,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給葉梅打電話,她冷冰冰的問我什麼事,我說你回家看看吧,「李良可能……可能自殺了。」

  李良一直把海子當成自己的偶像,那也是個神經詩人,1989年在山海關臥軌自殺。李良自稱讀完了海子的所有詩篇,並得出結論,說海子是死亡成就的英雄,所有苟活者在他面前都應該慚愧。這個理論後來被無限放大,終於成了李良的人生信條。大三下學期,文學社開創作筆會,裝模作樣地研究中國文學的未來走向,一群自命高尚的楞頭青年激動得鼻血狂噴。快散會時,李良突然問我:「陳重,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一群才子才女都瞪著我,我想了半天,說為了幸福吧。李良騰地站起來,一邊繞場疾走,一邊大聲駁斥我的觀點:「錯!生活,生活只有一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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