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三五


  那姑娘走後,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那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在這個墳墓一般的城市裡,誰可以為我的青春作證?李良說,你可以為很多人活著,但只能為一個人死。而在這個夜裡,我活著是為了誰?我又可以為誰而死?

  趙悅的前男朋友叫任麗華,一個分不清公母的名字。小樹林事件之後,趙悅一直都諱避談他,任我施出千般花招萬般詭計,她始終牙關緊鎖,打死也不肯透露他們交往的細節。我說看都看見了,你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說起來我也不清楚自己想知道些什麼,但她越是不說,我就越是覺得有問題。有一次因為這事,我們吵得很厲害,我一時沒壓住火氣,潑口大罵:「賤貨!你就是看任麗華雞巴不行才找上我!」她急怒欲狂,像瘋了一樣沖進廚房,抓起菜刀上下揮舞,聲稱要劈了我。被我繳了械之後仍然亂踢亂咬,淚流滿面地發表預言:「陳重,你虧了良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有些事我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學校裡傳說趙悅曾因為那天晚上的事自殺過,我旁敲側擊地問過幾次,她矢口否認,再問下去就要翻臉。去年聖誕前夜,我們溫存過後,她把臉貼在我的胸脯上,有意無意地說:「我這輩子再不會為別人自殺了,要死就死在你面前。」話沒說完,聖誕鐘聲遠遠敲響,樓下的酒吧裡傳出了雷鳴般的歡呼聲。

  我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一輛汽車開過去,身邊的路燈閃了兩下,無聲無息地滅掉了,我心中突然湧上一句話:人死如燈滅,人死如燈滅!腦袋像被狂雷擊過一樣轟轟作響,眼前光點閃閃爍爍,出現趙悅血肉模糊的臉。我忙不迭地提上褲子,撲到前座上發動起車子,用力地扳過方向盤,緊踩著油門往回掉頭,車門擦過路邊的綠化樹,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

  金海灣酒店308房間。那扇門依然虛掩,我抓住門把手,感覺心跳得厲害,靜了大概有兩秒種,我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308空無一人,像墳墓一樣寂靜無聲,電視消了音,形形色色的人從螢幕上翩翩走過,臉上或憂或喜,嘴唇翕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所有的燈都開著,床單胡亂地堆在床頭,我用過的那張擦鞋紙,斜斜地掛在垃圾筐沿上,隨著微風輕輕晃動,擦過鞋的那面污穢骯髒,沒擦過的那面光潔純淨,像初生嬰兒的臉。

  老闆面試過我之後,再也沒有了下文。董胖子還在安安穩穩地作他的總經理,肚子前挺屁股後撅,說話的調門一天比一天高,噴出的唾沫能淹死活人,反動氣焰十分囂張。周衛東總結了三句他最愛說的話,分別是:1、那你就錯了!2、我的字不是隨便簽的;3、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從;說完後學著董胖子的樣子腆肚而行,問我:「陳重,你——敢不服麼?」我拍著桌子大笑,說牛逼牛逼,太與時俱進了。

  這兩個月不太好過,董某無視總公司的批示,讓會計每月扣我五千,又遇上銷售淡季,每月發到手的還不到3000塊,要不是還有點老本撐著,我早就宣告破產了。上週末在濱江飯店看見傑尼亞西裝打折,最便宜的一套只要4600,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放棄。快30歲了,結局不遠,應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了,我想。

  我大學時寫文章,喜歡用「一生」這個詞,一生的真愛,一生的理想,一生又如何如何。那時我相信有很多東西是不會變的,到現在才明白,除了你吃進肚裡的飯,一切都是不確定的。而那些你確信擁有的,最終也會變成大糞,臭氣哄哄地揚落在殘餘的人生。

  我給人力資源中心的劉總打過一次電話,遮遮掩掩地問他,四川公司有沒有什麼新的安排。他一改前日的熱情,冷冰冰地說先把手頭的工作做好吧,不要想得太多。我心裡涼了半截,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但想來一定是董胖子又給我下了猛藥。這廝八月底自費去了一趟總部,回來後變得異常生猛,銷售部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上一腿,還強硬地否決了我罷免劉三的提案,我指責劉三能力低下,說重慶老賴對他意見很大。董胖子騷哄哄地叨著煙斗,像領袖一樣揮舞前蹄,說用人問題我說了算,「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從。」我當時很想跳上去打出他的狗屎來,周衛東使了個眼色,生生把我拖開。

  重慶老賴欠我的五萬塊至今還沒兌現,我打電話斥責他不講信用,他跟我打哈哈,說你們任務壓得那麼緊,我所有的家當都投進去了,你再等等吧,等這批貨出手,我親自給你送過來。我差一點罵出聲,心想你他媽上千萬的身家,區區的五萬都拿不出來,真把老子當彎彎了?這事有點不妙,這傢伙是出了名的黑心,不定在打什麼鬼主意呢。但好在我當時多了個心眼,所有發貨回款的證據都捏在手裡,就算他賴掉我的那部分,欠公司的他也逃不掉。

  公司的事讓我心灰意冷。聽劉總說話的口氣,升官是沒指望了,每月五千地扣下去,要扣到2007年,恐怕臺灣都解放了,我屁股上的債也沒還清。跟周衛東聊起這事,他一個勁地鼓動我跳槽,說你的債務最多算民事糾紛,不用負刑事責任。這小子一直鼓吹他是中國政法大學的高材生,但畢業證破破爛爛的,十分可疑。我估計他也沒安什麼好心,肯定想我走了好給他騰地方。上周他拿了幾張報銷單進來,我一看就知道有問題,多問了兩句,他立刻陰下臉,質問我:「你不也是這麼報的嗎?」我二話沒說就簽了字,心想人啊,誰跟誰是真的呢?

  無論如何我都要堅持到今年年底,年終雙薪加上預扣的提成獎金,大概有二萬多,不算小數目了。另外十月份搞冬季訂貨會,銷售政策由我來制訂,又可以趁機撈點錢,現在走了就太可惜了。今年事事不順,希望捱過這幾個月,到明年會好一些,我媽找人給我算了一卦,說29歲是我大紅大紫的年頭,從政則連升N級,經商則財如潮水,就算什麼都不做,走路也會踢到錢包。我聽後關起門來偷偷笑了一場,笑得淚光閃閃。人生嘛,要是連希望都沒有了,還活個什麼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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