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三二


  從重慶回來的路上,我拔通了趙悅的手機,她冷冰冰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想你,「回去看看你好不好?」她支支吾吾地拒絕,好像說話很不方便。我心裡一動,酸溜溜地問她:「楊濤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她沒說話,沉默了大約半分鐘,無聲無息地掛了機。我再拔過去,聽見提示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我心裡空落落的,搖晃著走進衛生間,站在鏡前憎惡地看著自己,那裡面的陳重又老又醜,像一塊破抹布。這時大巴車轉了一個彎,我一個沒站穩,哐地撞到牆上,眼淚再也忍不住流滿臉。耳邊響起趙悅罵我的話:「垃圾!你就是垃圾!」

  洗了把臉出來,我開始強裝微笑,色眯眯地誇服務員:「你長得真漂亮。」她輕蔑地笑笑,命令我馬上回到座位上去,「成都就要到了,回家跟你老婆說去吧。」我說我老婆早死了。一車的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有點厭惡這個城市了。把李良送回家後,我和王大頭在河邊坐了一會,說起往事都有點傷感。我說我可能過幾個月就要走了,我們老闆一直想調我去上海。大頭蹩曲著一張胖臉,光抽煙不說話。稀疏的燈光下,府南河在我們身邊轉了個彎,無言東流,這條被成都人視為母親的河流,淹沒了人間一切悲歡聚散,匯合了億萬個陳重趙悅們的歡笑和淚水,浩浩蕩蕩流進大海,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大頭用力地踩滅煙頭,說走吧,太晚了,再不回去張蘭蘭又該吃安眠藥了。去年十月份,我帶客戶去黃龍溪玩,順便叫上王大頭,他那陣子正跟老婆鬧彆扭,沒請假就擅自曠工,還狗膽包天的關了手機。我們在黃龍豪賭了三天,大頭贏了一萬七千多,獲勝之後心情大好,晚上叫了個女人進房,炮聲隆隆,聲聞數裡,內江的王宇甚是景仰,跟我說你同學真生猛,樓都快被他日垮了。王某回家後,可能是公糧認繳不足,張蘭蘭大起疑心,用盡各種酷刑審問他,據說還動用了電棍等警用器械。大頭被逼無奈,奮起反擊,把老婆銬在床頭三個小時。獲釋後的王張氏悲憤交加,一口氣吞了100片安眠藥,還留下遺囑問候大頭的十八代祖宗,說「做鬼也要扭到你」。為這事我幾個月都不敢去他家。

  我遞給他一支中華,說日你先人,老子在徵求你意見,你放個屁好不好?大頭點上煙,說你去不去上海都一樣,不是環境的問題,「你的狗脾氣不改,走到哪裡也不會開心。」停了一下,他深深地望我一眼,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看趙悅不順眼?」我說為什麼,他囁嚅了半天,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反正你們都離了,我就全告訴你吧,「我親手抓到她跟一個男的開房。」我腦袋嗡的一下子,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大頭拋下煙頭,背對著我走開,一邊走一邊說:「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幹什麼都行。」

  我像一隻身不由己的木偶,在燈光明滅的舞臺上時笑時哭,當每一種偽裝的表情,都深深刻上我破敗的臉,我終於發現,觀眾席上早已空無一人,曲終了,大幕緩緩落下,留我一個人在暗夜裡咿呀而舞。我今年28歲,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蒼老。   我給趙悅打電話說我要去上海,她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半天才抽抽嗒嗒地問:「那你什麼時候還回來呀?」好像很傷感的樣子。我心裡一動,想起畢業時她摟著我的脖子哭,說:「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要去成都賴著你!」那一刻我很想放棄自己的計畫。但想起王大頭的話,心立刻又像石頭一般堅硬。我歎了口氣,說成都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我走了就不想再回來了。說完還吸了兩下鼻子。趙悅在電話那面嗚嗚地哭起來,我悄悄掛上電話,看見鏡子裡一張骯髒的臉在冷冷地笑。

  王大頭說那個男的叫楊濤,去年的12月份,我那時正在南京培訓。王大頭說他們倆當時一絲不掛,連門都沒有反鎖。王大頭說趙悅很冷靜,楊濤倒是快嚇癱了。王大頭說他當時很想把姓楊的斃了,趙悅赤身裸體地擋在前面,不讓他動手。王大頭說趙悅真他媽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自始至終臉都沒紅一下。王大頭說趙悅後來哭著找他,說她保證不會再犯,一定全心全意地對我好。王大頭說一提趙悅你就冒火,我怎麼敢跟你說這個?王大頭一直低著頭在那裡說,我渾身劇烈地顫抖,心裡像有什麼忽然炸開了,一腳蹬在他肚子上,他像一片豬肉一樣倒在地上,我雙眼血紅,指著他的鼻子說:「日死你媽!我以後再把你當朋友我就不是人!」

  那天晚上我決定報復。欺騙是一把未出鞘的刀,真相大白時,它就會傷人。我必須要讓趙悅付出代價,任何傷害過我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要不然,我淚流滿面,想起李良的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我帳戶上有6萬多,重慶老賴答應給我的5萬塊遲遲沒能到賬。不過這些錢也足夠買楊濤一條腿了。我高中有個同學叫梁大剛,當過幾年兵,復員後一直給一個典當行老闆當保鏢,那個典當行主要經營賊贓,成都市失盜車輛有一半都是他們轉手賣出去的。梁大剛去年自己搞了個公司,專門替人討債,據說從去年到現在,他手上已經有了一條人命。上次在染房街碰到他,一起坐了坐,他還說要承包我們公司的所有債務,「保證比去法院省事」。說完有意無意地解開上衣,我看見他腰裡黑亮的槍。

  我跟趙悅說我半個月後動身,如果我沒料錯,她該為房子的事著急了。雖然離婚時說好了房子歸她,但購房合同所有的字都是我簽的,趙悅是個細心人,斷然不會就這麼讓我離開。哭也好傷心也好,那都是裝出來的,我在心裡發誓:從今後,再也不相信她的眼淚。我估計她現在一定怕我反悔,在房子問題上搞什麼手腳。

  我們結婚時為財產公證的事還吵了一架。那天上午本來好好的,到金牛婦幼保健院做完體檢出來,趙悅一臉羞紅,說大夫捅鼓了她半天,尿都快出來了。我聽了哈哈大笑,她有點不好意思,我安慰她說這是幸福的必經過程,人家也是怕我們生產中出現故障嘛。然後以身說法,說我就不介意在醫生面前展覽泌尿系統。她捶我一拳,說我越來越流氓了。在婚姻培訓的課堂上,我小聲跟她商量:「咱們也去做婚前財產公證好不好?」她立刻陰了臉,指責我居心不良,還沒結婚就想著甩老婆。我說你太老土了,這跟離不離婚有什麼關係?新人應該有點新思想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