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三一


  給小情人買了兩條裙子,花了260塊。回酒店後,她高興地湊在我耳邊說:「陳哥你真好,今天我什麼都聽你的。」我心裡突然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一把將她扔在床上,二話不說就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她被我的粗魯嚇著了,一面慌亂地推拒,一面提醒我注意掛鉤和拉鎖,「你不要急嘛,我自己脫好不好?」我愣一下,感覺力氣消失殆盡,像根木頭一樣豎在哪裡,心裡開始酸酸地疼,想起我和趙悅的初夜,她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問我:「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我說穿上衣服,你回家去吧。小情人愣住了,一臉為難的樣子,說陳哥是不是我惹你生氣了,你原諒我嘛,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我說不是你的問題,我想回成都了。

  20輛帕薩特順利地開到分局大院,根據王大頭的要求,每輛車都噴了藍漆,裝上最好的警燈警笛,車窗雨刮前後燈,面子上的東西毫無破綻,王大頭頗為滿意,呦五喝三地指揮部下驗車,還跟我唱高調:「你的車要是有問題,老子就把你送到郫縣去。」郫縣有個成都最大的看守所。我唯唯喏喏,像見了皇軍一樣點頭哈腰:「哪裡哪裡,不敢不敢。」心裡卻想,看老子晚上怎麼收拾你龜兒子。

  晚上約好了在巴國布衣吃飯,地方是我選的,這裡的老闆是個文化名人,李良仰慕已久,正好給他個機會一親芳澤,否則他一定不肯出來。癮君子李良現在過上了規律的幸福生活,每天坐在屋裡喝茶、看書、玩電腦,每隔幾個小時升仙一次,神態平靜,對一切都無動於衷。我和王大頭不再勸他戒毒,那天在他家裡講到鼻子都歪了,他還是不肯去戒毒所,流著鼻涕到處翻找針管。半個小時後,他微笑著從臥室出來,告訴我們:「此中有真義,你們不懂,你們滾。」

  成都街頭經常會遇見些鬼頭鬼腦的所謂名人,畢業後不久,我和李良到馬鞍北路的一個茶館喝茶,他神秘地告訴我,我身後坐著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流沙河,我腦袋一時卡殼,問他:「流沙河是不是跟沙僧有親戚關係的那個?」他差點把下巴笑脫,說我真是個「彎彎」。李良自始至終都迷戀這些東西,經常跟我們牛逼,說他跟哪位詩人喝過酒,又跟什麼藝術家吃過飯,我本儒雅,還能禮節性地哦哦兩聲,王大頭這粗人就極不耐煩,總要潑李良一頭冷水,「又是你掏的錢吧?說,花了多少?——700?你先人哦,700塊給我們買酒喝不更好?」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這時李良就要翻起白眼,說王大頭是個夯貨,是個吃貨,腦子裡全是大糞,簡直有辱斯文。

  李良又瘦了一些,臉色發白,不過精神還好。他戒了酒,也不大說話,一晚上都默默地聽我和王大頭談生意。只有酒樓老闆過來打招呼時,他臉上才出現一點血色,討論了半天成都的文藝界現狀,王大頭聽得直打呼嚕。飯還沒吃完,李良就坐在那裡哈欠連天,清鼻涕直流到嘴裡,眼中黯淡無光。我問他:「來事了?」他不答話,搖搖晃晃地拿起皮包,一歪一歪地走進衛生間。王大頭看了我一眼,歎口氣低下頭去,我的心一直沉到水底,狠狠地咬著筷子頭,想李良算是真的完了。

  94年我和李良一起坐火車回成都,正好碰上民工們回川,兩個又黑又髒的壯漢坐在我們的位子上嗑瓜子,弄得到處都髒乎乎的。我上去要求他們讓座,他們不但不聽,還罵罵咧咧的。我一時火起,掏出王大頭送我的蒙古菜刀就要砍他們,李良說我當時的表情就像潘金蓮看見嫪毐,又色情又恐怖。那兩個傢伙看我一副二百五的樣子,估計不太好欺負,悻悻而去。坐下後我向李良介紹牛逼的心得,「寧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嚇死。」他說打死也好,嚇死也好,都是死在別人手裡,算不得真牛逼,「大丈夫應當自己主宰生死,與其被殺,不如自殺。」看著李良搖搖欲墜的背影,我心裡毛毛糟糟地難受,如果他現在死了,我該怎麼評價他的一生?

  王大頭有意無意的提起白天驗車的事,我恍然大悟,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那是1萬4千塊錢。大頭狼顧一圈,迅疾無倫地用前蹄捏了一下,像作賊似的裝進包裡,一張胖臉頓時如鮮花綻放,拜佛一樣地看著我。這單買賣做得很順手,20輛車,每輛差價1700,除了給他的,我還剩下2萬塊,我假惺惺地要分給我姐一半,被她斥責了一頓,說你把自己的事打理好,別讓媽老漢操心,就算對得起我了。小外甥嘟嘟在旁邊幫腔,說舅舅最不乖了,老惹外婆生氣,我給了他一巴掌,感覺臉上熱辣辣的。

  上星期跟我媽說要搬出去住,她愣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幫我收拾東西。我有點過意不去,跟她解釋說最近工作忙,天天加班,所以想離公司近一點。她歎了一口氣,說你也這麼大了,什麼事自己拿主意吧,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走出樓門我抬頭看了一眼,發現老太太正站在陽臺上,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讓我心酸不已。

  我第一年高考落榜,老漢非常生氣,瘸著一條腿罵我,說我光知道鬼混,是個沒出息的貨,還拿我跟王叔家的兒子比,說你看看人家王東,跟你一個學校一樣年紀,人家怎麼就能考上北大?我本來就鬱悶,聽見這話更是火冒三丈,跟他討論遺傳基因問題,「你怎麼不說人家王叔是副廳長呢?我沒出息全是跟你學的!」他氣得眼睛都紅了,上來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媽趕緊拽住老漢妄圖再度行兇的手,譴責他擅自動用武力。她不說還好,這一說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拉開門就往外跑,心想老子再也不回來了!我那年十七歲,對生活茫然無知,不知道「家」對我意味著什麼。十年之後,我知道了「家」的全部含義,但還是要提著大包小包再次離開。

  我租來的房子空空如也,沒有電視、沒有音響,只有一張大而無當的床。我總是熬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想想,「家」其實就是個睡覺的地方,文人騷客們說它是避風港、是什麼舔傷口的小窩,都他媽的胡扯,估計說這話的人腦袋剛遭門夾過。陪你睡覺的人可能隨時會變心,只有床默默地讓你躺讓你靠,忠誠到底。我的視窗正對著馬路,每天淩晨都會被轟轟的車聲吵醒,外鄉人懷著希望走進成都,而我這個成都人卻總是在他們的腳步聲中做著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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