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一四


  我拍拍她的手,柔聲安慰道:「你放心,我的心永遠都裝在這個尿壺裡。」在此後大約一年多的時間裡,趙悅逢初一十五就要對著那個尿壺鞠躬,嘴裡念念有詞,不知道嘟囔些什麼。我曾多次對她的參拜行為提出嚴正抗議,趙悅總報以白眼和粉拳。後來看得我煩了,假裝失手把尿壺摔了個稀爛,趙悅為此還哭了一鼻子,說我是成心的,每次吵架都要拿出來過堂。

  上樓的時候我想,人生其實並沒有破法,無論那只罐子是否完好如初。命運只是部分地聽命於我,關鍵時刻都是上帝說了算,就象我們剛結婚時趙悅創立的《趙氏家法》:小事不決聽趙悅,大事不決聽陳重。根據她的權威解釋,只有上得了新聞聯播前三條的才能算是大事。那時趙悅每天睡前都要宣讀一遍《趙氏家法》,然後跳進我懷裡又跳又唱又笑,象個孩子。從什麼時候起,我們逐漸忘記了這個「六打八罰十二閹掉」的家法?我們的生活又從什麼時候起變得一望無餘,再也沒有了那些思念、關懷和跳腳大笑?

  電視開著,螢幕上一片雪花點,音箱發出刺耳的滋滋聲。我有點生氣,心想看完了電視也不知道關上。在屋裡轉了一圈,發現所有的燈都開著,就是沒有人,不知道趙悅跑哪去了。陽臺上的窗戶大開著,一陣涼風吹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趴在窗上往下看,外面是漆黑不見底的夜。我的頭髮突然一根根地豎起來,心想趙悅不會是想不開從這兒跳下去了吧。

  大四那年,班裡籠罩著一股死亡的氣息。先是齊齊哈爾的張軍,住在我斜對門宿舍的,得淋巴癌死了,他女朋友來收拾遺物時哭得昏倒。然後就是隔壁班的才女齊妍,在一個美麗的春夜裡,從16層教學大樓上跳下來,摔得血肉模糊。齊妍一直是我們宿舍的集體意淫物件,長得酷似關之琳,唱歌彈鋼琴主持晚會樣樣不俗,跟她跳舞簡直是一種享受。她死的前一天,就坐在我們對面吃飯,把油汪汪的大肥肉一片片挑出來扔在桌上,我連聲說浪費,齊妍白我一眼,說死陳重,你要想吃就拿去,別哼哼唧唧的,我剛要回答,被趙悅狠狠踩了一腳,趕緊作老實狀,低頭含羞不語。第二天就聽說齊妍跳樓自殺了,肚子裡還有個3個月的胎兒。

  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個月,我們都有種浮生若夢的感覺。酒、麻將或者淚痕,日子空空,一閃即過。李良說:

  你揮霍吧
  在黃昏的盛宴上綻露笑顏
  上帝欠你的
  記在帳上
  你欠上帝的
  遲早要歸還

  我理解他的意思,從那時起,我們都相信餘生是撿來的,生活以快樂為本,上帝總會在關鍵時刻打碎那只罐子,而結局是一場慶典,或者是一曲挽歌,我們反倒並不關心。

  那個夜裡我在自己的家裡團團亂轉,打趙悅手機,發現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旁邊。她的背包也在,一支口紅斜放在梳妝鏡前,讓我想起那無數次親吻過我的紅唇。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我感覺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無盡深處。

  我打起手電筒,到樓下準備尋找趙悅的屍體。走過樓口,看見黑影裡有個東西在輕輕蠕動,我頭皮發麻,壯著膽走過去,電筒照出一個淡黃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見趙悅,我的趙悅,正斜靠在牆邊坐著,兩眼流淚,身邊橫放著一瓶尖莊。

  我叫陳重,成都人,希望成為你們的朋友,歡迎你們來找我喝酒。92級迎新晚會上,我站在篝火旁大聲說。新生趙悅那天穿一條碎花長裙,象蝴蝶一樣在我眼前翩翩而舞。

  你會一直象現在一樣愛我嗎?94年的一個夏夜,在校門口的招待所裡,趙悅一絲不掛地躺在我懷裡,小臉紅紅地問。

  我哐啷一聲丟下手電筒,把趙悅一把抱住,說:「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趙悅酒氣沖天地哭起來,手電筒在地上滾了幾下,照出一條條狂亂繽紛的雨線。

  那個夜裡我象初戀一樣激動。幫趙悅洗了手洗了腳,擰了條熱毛巾搭在她額上,看著她象個孩子一樣沉沉睡去。雨悄悄地停了,空氣中有一股黃桷蘭的甜香。我想這味道挺他媽的不錯,天快亮了,在這個徹夜不眠的早晨,我看著漸明的天空想,趙悅依然愛我,這事真他媽的不錯。

  按我爸的說法,我生來就是個「驢球脾氣」,意思是不挨打不長記性,教育要靠皮鞭和嚼子。十六歲那年,我攔住同院的小太妹龐渝燕,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被我爸撞了個正著,回家就要收拾我,拿著皮帶在我眼前比比劃劃的。我運了運氣,一拳砸坍了床邊的小書架,他嚴肅地思考了半天,估計功力不逮,從此放棄了跟我武鬥的打算。不過現在想想我爸的話挺正確的,我確實是個驢球脾氣,不痛過就不知道珍惜。

  2001年的5月1日,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結婚的日子,是我嫖娼的日子,是我的敵人倒楣的日子,是我的妻子醉酒大哭,而我本以為她跳樓自殺的日子。天亮了,這個城市籠罩著一團白茫茫的霧氣,看起來有些陌生。我熬上一鍋粥,美滋滋地點上一支嬌子,開始在房裡呵呵傻笑。

  而生活,你永遠不會知道它下一步會做些什麼。七點五十分,媽媽打電話來,聲音都變了,說你趕快趕快回家,你爸不行了。

  上大學的時候,每次回成都爸爸都要去車站接我。他不太愛說話,見了我總是笑笑,說你怎麼留這麼長的頭髮,怪難看的。為這事我埋怨過他多次,說我也不是三歲兩歲,你不用巴巴地去接我,又不會走丟。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每次都當著李良他們叫我的小名,免娃兒長兔娃兒短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年把李良送上車後,我扭頭就對爸爸吼:「兔娃兒兔娃兒!你記住,我叫陳重,陳——重!」他看我一眼,低下頭,半天都不說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