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一釐米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九四


  季成陽這才恍然。

  這是他當初帶紀憶去看姨婆的時候,那個告訴自己,他想走出那個貧窮的地方,多賺錢,想改變自己命運的小男孩。

  阿亮生來面相老,看起來和紀成陽差不了多少,其實也才二十六七歲。

  「我還說西西忽然給我短消息,要來這兒吃飯是為什麼呢,沒想到季叔來上海了,」他坐下來,堂堂一個大男人面對季成陽竟然激動的眼睛有些紅,「一會兒我親手給你們做點心,蝦餃,蘿蔔糕……還有什麼?唉,我這一激動,連自己會做什麼都忘了。」

  「沒關係,」紀憶輕聲笑,「我都點了。」

  她的指甲修剪的乾乾淨淨,就那麼握著一根綠色的鉛筆,在菜單上挑選著,對看中的點心畫個小圈圈,也不吭聲,將時間都留給這個將季成陽視作奮鬥目標的偶像。有時候有個奮鬥目標,並不是要成為他,而是能讓自己有動力越來越好。

  她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這麼傻,卻發現,季成陽對旁人的影響,並不比對她的少。

  阿亮笑呵呵,開始對著季成陽講述自己初中畢業後,就出來打工,一路從寧夏,到廣州,最後到上海,學歷低就一直專心學做點心。「你們可真來巧了,我下個月就要自己在淮海路那邊開小飯店了,也專賣點心,還有,季叔,家裡幾個堂兄堂弟都跟著我出來了。」

  他說著,感激著,激動著,臉有些發紅,眼睛也越來越亮。

  到後來,看著紀憶放下筆,忙著就拿起餐單去張羅給他們做東西。

  紀憶覺得一個看起來成熟的男人,激動的和小男孩似的,很好玩,低頭,忍不住抿起嘴唇笑了會兒。等抬頭,發覺季成陽的目光始終在自己身上,忽然心就燙了:「我也是去年偶然來吃飯,碰到他的……多巧啊,他看到我一直問你怎麼樣。」

  季成陽的眼睛漆黑濃郁,視線鎖在她身上:「是很巧,沒想到他來了上海。」

  「敢於背負自己理想的人,才能有機會成為別人理想中的人,」她對他說過的話,從未忘記過,他說的每句話她都記得清楚,「你對他的影響,挺大的。他真能幹,比我賺得都多,能在淮海路那邊開小店了,多好,他還快結婚了呢。」

  這頓飯吃得很融洽。

  似乎是因為過去的一些人和事重新出現在這一晚,讓她想起美好的少年時代。紀憶吃完了點心,還特地要了芒果冰沙,一口口吃著,聽他繼續和阿亮閒聊,甚至想,果然是已經辭職不幹的人,竟然在上班時間就如此頻繁出來和客人閒聊,老闆也不管。

  冰沙吃多了,就會有些冷,尤其在夏天空調房間裡吃,從內寒到外。

  等到了她家樓下,她手心還有冰涼,絲毫不像是夏天該有的溫度。

  她摸出鑰匙,反倒有些躊躇了,轉身去看身後的季成陽,輕聲說:「你累了嗎?要回去嗎?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當想要繼續去愛他,她就會在意很多細節。

  比如……身後的房間裡真的很亂,不太適合讓他看到,雖然房間的狀態和走之前他來的那次沒什麼差別。「是累了,」他低聲回答,「所以想進去坐坐。」

  她掙扎了幾秒,打開門。

  拉布拉多很興奮都上來蹭了蹭,發覺有客人後,立刻又乖巧地溜達到陽臺上自己的窩裡,只是有些不甘心地仰頭,張望著進來的男人和自己的女主人。

  紀憶也不太好意思當著他收拾,就意思意思弄乾淨床,示意他直接坐床上。

  家裡從來沒招待過真正的客人,最多有同事來幫她喂狗,所以沒有什麼正經給客人坐下休息的位置。「喝水嗎?」她問。

  「不喝。」他攥住她的手,輕輕扯到身前。

  驟然拉近了距離。

  「告訴我,你想什麼時候和我談?」他感覺她手心涼,就用自己也不太熱的體溫,替她暖著手,將她的兩隻手合在掌心裡,輕輕揉搓,「早談早好。」

  紀憶覺得自己被搓熱的不止是手,還有心。

  她避開這個問題,是不知道如何問,或者想著,其實有些事有些決定了,那過去的就知道的越少越好。她以為這是成熟的表現,可從昨晚到今天一整天都時不時走神,後悔自己沒在昨天就問清楚,反倒不知道接下去何時再好開口……

  而現在,季成陽卻直截了當地準備解決這個問題。

  「你說吧,我聽著。」

  她輕聲說,嘴唇微微張合著。

  接下來的季成陽這段話,大概只耗費了四五分鐘。他是職業記者出身,總能立刻切入重點,很快就已經講完他當初進入伊拉克之前和同伴交待「後事」的問題,他告訴她,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方式,自從開始成為戰地記者就有這種習慣,起初後事的交待是為了家裡父母和兄弟姐妹,後來這一次,多了她。「那時你只有十七歲,西西,我知道你的脾氣,你要是知道我失蹤……」他放開她的手,去撫摸她的短髮,「我怕你會想盡一切方法去找我。」

  他最怕的,就是她的不顧一切。

  放棄學業,用盡方法,孤注一擲,去找還有一分活著希望的他。如果還有一分希望,紀憶絕不是一個安靜等待希望降臨的人,她會鬧到沒有書讀,鬧到人盡皆知,鬧到自己毫無轉寰的餘地,將自己逼上絕路,也要去找他……

  他瞭解她,比瞭解自己還要瞭解年少的她。

  當擁有感情時,她能心甘情願為親情愛情放棄所有。

  可當失去親情愛情的時候,也能強迫自己恢復清醒,將自己保護好。

  季成陽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她自幼的家庭,造就了如此的一個紀憶。她重感情,愛就會愛的全心投入,不計回報;她也現實,失去了愛,也不會因此徹底崩潰,懂得還是要好好活下去。他旁觀過她從小到大太多次對父母家人絕望後,再擦乾眼淚站起來的例子,也為此祈禱過,失去自己的她也能如此。

  他刻意淡化了被囚禁的日子,暫時總結了自己所說的往事:「所以我沒有結婚。我不敢說是不是做了一個最好的選擇,但我肯定做錯了一件事,我不該那麼早和你……應該等你大學畢業。」

  六年前的季成陽,因為一場大病,會有「時不待我」的做事風格。

  六年後的他走過時間和生命的萬水千山,卻會覺得有些事慢慢來會更好。

  命裡有時終須有。

  他們兩廂沉默了會兒。

  紀憶安靜地蹲下身子,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上,伸出雙臂去摟住他的腰。他說的沒錯,如果當年知道他真的失蹤在伊拉克,不管用什麼方法,她一定都會想辦法拼命去找他:「其實……你的郵件發什麼都沒用,我不信你會和別人結婚……」

  他們不是尋常的男女朋友,她從小就認識他,他的一言一行都看了那麼多年。

  有什麼道理會一夕改變一個人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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