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傅侗文幽深的一雙眼鎖著她。

  「算我的。」他說。

  他緊跟著說:「你過去受的委屈,都算在三哥頭上。」

  沈奚只當他說昏話:「和你又沒關係。」

  她望樓上。

  從這個角度看二樓,還能瞧見那間包房外有人在走動,想到方才對方的咄咄逼人,她心裡就不踏實,於是拉他的手說:「先走吧,這裡呆著不舒服。」

  「怎麼?」傅侗文笑微微的,沒有半分吃了虧的頹敗,「怕他們出來,再讓三哥吃虧?」

  還用問嗎?她挽住他的手臂,將他帶下樓。

  兩個旦角下了妝,穿著松垮的長褂子,一路沿著茶座在走,笑吟吟地和熟客們點頭寒暄,在老客們和戲迷們的簇擁下,向外走著,從沈奚身邊過去時,見著傅侗文腳步略微一頓:「三爺,有些日子沒來了。」

  傅侗文隨便應了:「我來了,也不見你們,是名角了,三爺也難見啊。」

  「這話說的,」年長的說,「昔日在廣和樓,沒三爺捧場子,怎麼捧得出我們兄弟兩個?」

  他們是被請來上海唱戲的,最後還是要回百順胡同,廣和樓、廣德樓才是他們的大本營。對傅侗文的態度,自然要恭敬的多。一個女戲子戴著個男士的花呢瓜皮帽,大長辮子留在腦後頭,和兩個姨太太談笑風生地要上樓。她瞧見同行站定,不免多看這裡兩眼,一望見傅侗文的臉,即刻轉向,特特來見禮:「三爺。」

  諸位跟著的公子們沒見過幾個名角齊齊追捧過一位爺,都在一旁打量傅侗文和沈奚。

  這人的身份和地位,都不是靠自己說出來,而是靠旁人捧出來的。

  雖然戲子的身份低,可名角能攀附的都是社會上的真名流,不管是軍閥還是青幫,或是王孫貴胄,大小宴席都要邀請他們唱戲,當紅的那些個說句話、辦件事都比尋常富家公子還要容易。所以他們能追捧的人,必不會是尋常人。

  前頭的幾人在寒暄,後頭的看客在揣度傅侗文的身份。

  傅侗文和他們聊了兩句,便囑人去,讓轎車司機候在偏門外。

  「三爺這是要走?」年輕的男戲子挽留說,「數月未見您了,不如我做東,請您和這位小姐去吃個酒?」

  傅侗文道:「看到三爺帶著一位小姐了,還會出去吃酒嗎?」

  兩男一女,六雙眼睛交錯互望著,心下了然。

  女戲子先笑道:「三爺這是佳人有約了,我們也不敢留,」她抱拳道,「您慢走。」

  「三爺您慢走。」男戲子也微笑著,欠身行禮。

  燈影和人間煙火在身後,月色在眼前。

  他熟門熟路地帶沈奚走僻靜小路,躲開人潮。石路邊沿有青苔,他怕她腳下打滑,握著她的手臂,引她摸黑走著。

  四下裡靜悄悄,她不覺說話也悄然。

  「你怎麼還認得這種小路。」見到偏門外的馬路燈光了,她才問。

  他解釋:「後頭的路上,許多的書寓。那些姑娘被叫出局,時常要來徐園,於是悄悄在園子裡摸索出這條路。」

  「哦……」她牙根泛酸。

  「是前兩個月,前頭鬧事,有人帶我走過的,」傅侗文耳語,「男的。」

  「哦。」她高興了。

  到偏門外。馬路兩面是林立的店鋪,大西洋菜社、印度飯店、大中華飯店、咖啡館、藥房、當鋪、汽車行、照相館、理髮店、洗衣作坊……玻璃窗內漆黑,偶爾有燈光透出來,也是看店的人在盤帳。深更半夜,唯有煙館門庭若市。

  三輛轎車駛入,躲避路上的行人和午夜的小攤販,停在兩人身旁。

  他們上車,向南走,直奔著霞飛路去。

  傅侗文雖沒說,但沈奚知道他歸心似箭。

  回到里弄,僅剩零星幾戶點著燈,沈奚借著人家玻璃透出的光,和傅侗文摸黑到了公寓門外。「一起進來吧,」傅侗文對身後的男人們說,「都進來喝口湯。」

  身後的男人們意外,好似沒懂傅侗文的意思。

  大家都清楚這裡是傅侗文和沈小姐的家,三爺把這裡當私密的地方,是不許外人進的。他們這些人也是租住附近的房子,輪流守著外頭,從未越界半步。

  「今日特殊,都進來,喝口家裡的湯。」他道。

  大夥全進了公寓,六小姐紅腫著眼睛,身上還是丫鬟的白布衫子和大角褲,攥著下午沈奚給她的那塊手帕,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等她。見他們一夥人進門,先是瑟縮著,往後退開半步,當看清傅侗文的臉,才明白不是來追回自己的人。

  她哽咽著,眼淚刷刷地掉:「……三哥。」

  「哭什麼?」傅侗文笑著,走入客廳,反手將紅木門鎖上了。

  屋裡隱隱傳出嗚咽哭聲。

  沈奚知道傅侗文是怕六妹情緒不穩,在下人們面前失了身份。

  她外頭過於安靜,突顯屋裡的哭聲,於是拍了拍廚房的門,問裡邊的譚慶項:「三哥說你煮了湯?在哪啊?」

  「不止,剛起鍋了兩屜灌湯包,雞湯也一直在火上煨著呢,」譚慶項道,「他中午出去,說是今天要辦事,一定會回來的晚,讓我準備好宵夜等你們。」

  兩人有意引導氣氛,廚房裡外都熱鬧了。

  培德用生疏的中文招呼大夥坐下,把一屜灌湯包擱在桌上,活脫脫一個小飯館老闆娘的模樣,在招呼客人們就餐。下人們都跟著傅侗文多年,識相得很,囫圇吃個半飽,湯匆忙灌到肚子裡,出去繼續守夜。

  家裡的碗筷不多,譚慶項燒了開水,把用過的碗筷都重新洗燙了一遍。

  培德幫他打下手,洗出乾淨的幾副,重新擺在餐桌上。

  此時,傅侗文也把客廳門開了,對身後的六妹說:「來,嘗嘗慶項的手藝,品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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