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八七


  反倒是她懂得收斂,垂了眼,擺弄著手邊的銀制刀叉。

  「這兩年……變化好大。」她含糊說。

  袁世凱死了,張勳又復辟,把清朝的皇帝扶上去……再然後又被推翻,回到民國。

  「還是亂糟糟的,」她想用時政上的話題和他聊,但無奈談資少,總不見去分析軍閥們的關係:「你有了許多企業對嗎?你已經拿回自己的東西了,對嗎?你已經有很多錢了是嗎?」她記得小報上說的有關他的每個細節,也記得他的「嗜錢如命」。

  沈奚在試圖避開那濃得化不開的感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撿了許多的話題。

  可傅侗文不給她機會,也不接她的話。

  他在盯著她的臉、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處的變化,把她的臉和記憶裡重合上。

  「為什麼不說話?」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著:「還有問題嗎?我在等你問完。」

  沈奚搖頭,輕挪動刀叉。

  桌下的腳也移開,他卻恰好察覺了,皮鞋又向前挪動,和她挨著。

  這樣細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曖昧……過去兩人同居時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著唇角,不再說了。

  「那我開始回答了。眼下是很亂,但好在總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堅持參戰。只要我們在這場世界大戰中勝出,就有機會在國際上談判,拿回在山東的主權。」

  「嗯。」她認真聽。

  「還有你問我,錢的問題,」他默了會,似乎在計算,「我在天津的銀行有九百萬,上海滙豐銀行存了一千兩百萬,在境外的銀行也有六七百萬,有很多的礦,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業更多,超過了二十家。現在算大約是有八九千萬,也許已經到了一萬萬。」

  沈奚一個月工資是三百六十七塊大洋,加上醫院給的額外補貼,不到四百大洋,已經算是滬上很高的薪資了,僅次於正副院長。

  她錯愕之餘,打從心底地笑著,點點頭:「真好。」

  這兩年她時常在想,這樣亂的局面恰好適合他大展拳腳,她不在身邊,沒有拖累,一定會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親和大哥,就會利用自己來威脅到他。

  現在看,確實是這樣。

  「真好。」她忍不住重複。

  高興的情緒到了一個地步就是大腦空白,語言匱乏。

  眼下的她正是這樣,她是由衷地為他開心。

  「為什麼沒有去英國?也沒有去慶項給你介紹的醫院?」換了他來問她。

  「我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她說,「這家醫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濟和中山那樣的醫院,還真是要介紹人,保證不能離職,不能結婚。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結婚?是很不人道。」他評價。

  「所以我沒去大醫院真是幸運的。後來,又是好運氣診治了一個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聲就傳開來了。又因為我是女醫生,許多名流的太太都要來找我,這時候看,我的性別也占了便宜。」

  她用簡短的話,把兩年說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老闆送了前菜來。

  沈奚輕點頭致謝,等老闆下樓,她想到了要緊的事:「為什麼不讓我參與你父親的治療?」

  「明天我會去醫院,今晚不說這些。」他不願談。

  也好,想要說服他改變主意,總要拿著病歷細細分析,還要讓段孟和一起做解釋。還是明天公事公談好。

  老闆端來羊排。

  他還記得她愛吃羊排,他的是意面。

  「你還在忌葷腥嗎?偶爾吃幾口,不是很要緊。」

  「胃口不是很好。」他微笑。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時,留意到他吃飯的動作很慢,剛剛前菜時在說他父親的病,沒注意到他吃了什麼。此時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面裡攪了兩下後,沒抬起手,已經做出一副沒食欲的神態,隨便撥弄了一口後,擱下叉子。

  晚餐過後,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緊的事要去辦,交待了自己轎車的司機,讓人要親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門口。他在車旁,為她關上車門後,微欠身對車窗內的她說:「今天不能送你回去,抱歉。」沈奚搖頭:「只有五分鐘的車程,不用送,我走回去也好。」

  「回去早點上床,」他在車窗外,低聲說,「願你有一整晚的好夢。」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實很擔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傅侗文笑一笑:「還不是老樣子。」

  他招手時,車窗自動閉合。

  沈奚頭枕在座椅上,等車開出路口,悄悄向後窗看。

  傅侗文已經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上了後面的一輛車,她見到的僅有大衣下擺和皮鞋。那輛車門被關上,車反向駛離。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館?亦或是回禮和裡?

  也沒問他這次來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親治病,還只是來辦手續?是不是確定了治療方案就要回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臉頰上,是冷的手熱的臉,涼的風燙的心。

  禮和裡的公寓門外,守著十幾個人。

  傅侗文的這間公寓一直無人居住,只是偶爾會有人來裝電話、檢修管道和電器。今日突然來了人,鄰里起初都在猜測,是不是那位沈小姐回來了,等到晚上又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來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隨保護他的是青幫的人。

  身旁人為傅侗文打開公寓大門,萬安早在門內候著,要扶他,被傅侗文擋開,他沿著狹長的木質樓梯兜轉而上,到二樓,譚慶項和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同時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見書桌上有信紙,旁邊還有個空墨水瓶。

  「是給你的信,我可不敢動。」譚慶項說著,替他脫大衣,身邊的人也來幫忙。

  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儘量讓他的衣服脫得順暢。

  等大衣脫下來,傅侗文單手去解自己的襯衫領口,還是不得勁,只得繼續讓人伺候著。直到上半身都露出來,後背和右側肩膀有大片的淤青腫脹。

  「還是要敷藥,」他自己說,「叉子也握不住。」

  「那幫學生是下了狠手,」譚慶項也是氣憤,「你還不讓我們動手,要我說,那些人裡一定混著江湖上的人,裹了層學生的皮而已。」

  下午他們到了醫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順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沒曾想被上街遊行抗議的學生組織圍住了。不知誰說了句,哪輛車上坐得是鉅賈傅侗文,學生們被軍閥背後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這樣的話語刺激著,砸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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