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七一


  「衣不過適體,食不過充饑,孜孜營求,徒勞思慮。三哥在你這年紀早吃得足夠了。」

  沈奚看他可憐,用筷子沾了佛跳牆的湯汁:「要不,嘗嘗肉湯吧。」

  傅侗文嗤地一笑,撚了一顆蓮子丟到她碗裡:「慶項,你看我這位太太還沒過門,就已經是她吃肉我喝肉湯了。」

  「這可了不得,未來的一位悍妻啊這是。」譚慶項笑出聲。

  沈奚不搭理這兩人,把筷子頭含在嘴裡。

  看看他,再看看菜,沒了胃口再吃。

  翌日,傅侗文白天沒出門。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萬安去備車。

  「這麼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開她的衣櫃,手撥了幾件過去,將一條乳白色的長裙取出:「這個如何?」沈奚驚訝,她從進了這院子,除去聽戲那一回,還沒邁出過垂花門:「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換好衣裳,又取出了一個簇新的首飾盒。

  打開,從絲絨的墊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項鍊。直徑不過兩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墜下來,像一面打開的小扇子。琺瑯搭扣上點綴了更細小的珍珠。

  這是何時有的?好像他從看到她喜歡珍珠,就總能變戲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禮物送她。

  「1905年,產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歡心的浪蕩子,還背下年份出產地。

  「滇軍入川前,只領了兩月軍餉走,至今沒有任何補給,」傅侗文打開琺瑯搭扣,替她戴上,說起正經事,「將士們食無宿糧,衣不蔽體,全靠東挪西湊來養兵。」

  從大雪到小年,兩個月來,沈奚也聽傅侗文說了不少。

  雲南宣佈獨立後,反袁大軍分三路,松坡將軍的滇軍是第一主力軍。

  八千兵士,以寡敵眾,誓以血救國。這一場戰事舉國矚目。

  「餘下的兩路大軍也是如此,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又說。

  「你想送錢嗎?」她猜。

  傅侗文微笑著,已是默認。

  「可要如何送?你一舉一動都在你父親眼下頭。」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麼?

  謎底揭曉在當晚。

  沈奚在暮色裡,坐在轎車的後排座椅上,從車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爺時,心急如焚,滿心都是「傅三沉屙難起」這六字,沒心思瞧街邊景象。如今雖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鋪的布幅垂下來,「清華呂宋紙煙行」、「百景樓飯館」、「滿三元羊肉莊」、「通三益乾果店」、「華泰電料行」——越行越熱鬧。

  「踞北望南,遙遙數千裡外是戰火紛飛,此處卻是繁華盛景。」

  傅侗文陪她賞街景,不無感慨。沈奚收回視線。

  細看他的臉,更瘦了,兩頰都微陷了下去,說話也沒力氣的樣子。前幾日來訂制西裝的裁縫也說他的腰比過去瘦了兩寸,那些西裝都要拿去重新改。想著這些,似乎對「公主和親」的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無病無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緊的。

  雖說學醫的是死生無忌,可她並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兩人到了戲樓前,轎車駛離,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萬安,還有兩個傅老爺的人。

  她抬頭看:廣和樓戲園。

  臨近的全是飯館,天瑞居、天福堂,還有全聚德燒鴨鋪,正陽樓烤涮肉。這裡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銷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門熟路,帶她入了兩扇黑漆大門。燈影裡,他把呢子大衣脫下,遞給萬安,唇邊上是笑。一路走,一路是招呼聲,高高低低,歡喜諂媚的,笑臉相迎著他們,盡是恭恭敬敬地喚著「三爺」。

  戲廳的院子裡,最前頭是個木影壁,繞過去視線豁然打開。

  戲臺子前,甭管是長條桌和座椅,還是大小池子裡,都是擠滿了人。賣座的人手裡端著茶碗,在一個個給放碗、倒茶、收錢。戲未開場,戲臺子上空蕩蕩的,兩側包柱上用紅底黑漆寫著一副對聯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順著默念下去:

  學君巨,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匯千古忠孝結義,重重演來,漫道逢場作戲。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貴,或貧賤,或喜怒,或哀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卻是「逢場作戲」和「悲歡離合」。

  傅侗文微微駐足,在等夥計帶路。

  斜刺刺地,有個新夥計追來:「這位爺,您曉得我們廣和樓從不賣女座的。這男女授受不親的,怎好在一處聽戲……」

  這人不認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裡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頭,見是傅三爺,甭管熟還是不熟的,都在熱絡著、微笑著對傅侗文這裡點頭。倒茶的人一見傅侗文被新夥計攔住,慌著對後邊招手,讓兩個老夥計去解圍。兩個老江湖來了,即刻躬身賠笑:「三爺可算是來了。」

  另一位也笑:「還說三爺這是把廣和樓忘了,去捧廣德樓了呢。」

  傅侗文將呢子大衣脫下,遞給身後萬安,冷臉不語。

  「這是誰攔著我三哥了?」此時木影壁後,一位年紀輕的公子哥進了門。他見沈奚個女孩子跟著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為何被攔。這公子滿面笑意,對沈奚頷首:「早聽說三哥身邊有個小兄弟,偏好女裝,就是這位了?」

  「倒是讓你瞧出來了。」傅侗文淡淡地回了,把沈奚手上的寬簷帽拿過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嗎?」對方笑。

  兩個大男人對立在影壁前,睜眼說渾話,指鹿就是馬。

  這就能蒙混過去嗎?沈奚從帽檐下,偷瞄身旁人。

  「三爺的人是生得好,乍一看瞧不出是個小兄弟,」老夥計一派坦然,只當自己是個睜眼瞎。

  「第一官①早給您留下了,」另一個老夥計在前頭帶路,小跑著上樓梯,「我來帶您上去,三爺您慢著些,小兄弟您也慢著些。」

  ①第一官:指最重要的官位。戲臺是坐東朝西,二樓包廂從西往東數,最好的叫「第一官」,依次下去是第二、第三、第四……離戲臺最近,視角最不好的那個包廂叫「倒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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