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六七


  唬什麼人,這是西遊記。沈奚才不信:「從來不說真話。」

  傅侗文笑著,側躺到枕頭上,頭枕著自個的臂彎,笑說:「我對你一貫是真話,」說著還要拉她的手腕,「不讓你看,總有不讓你看的道理,好了,不看了。」

  他越笑,她越不信。

  沈奚避讓開他,翻得更快了。

  終於翻到七十二回,記著他方才指的地方,細細看下去,正是孫行者偷看蜘蛛精洗澡:「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玉體渾如雪……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天。好好的斬妖除魔八十一難,把一個妖精洗澡寫這麼細緻幹什麼?

  傅侗文調笑的目光,弄得她是合上書也不是,丟掉書也不是,只好裝腔作勢地手指繼續滑下去,佯裝還在找尋。

  他笑著坐起,湊到她肩上:「信我了?」

  她合上書,「嗯」了聲,被那密密地三列小字弄得心虛,胡亂應對。

  傅侗文輕輕拉了她的身子過去。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謹了。

  他笑,低俯到她臉邊說:「你這樣低著頭,倒像大姑娘被人綁上轎,頭一回上三哥的床。」

  「……你倒不頭疼了。」她嘟囔。再厚的臉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頭疼也誤不了這個。」他又笑。

  厚重的棉門簾外是無人的走道,靜悄悄的,糊紙窗子上是燈影搖曳,也無聲響。

  窗外呼呼的北風正急著,倒是響動大。催著,趕著,卷著北京城的塵土。單聽風聲,都能想像出傅家大門外那一條大路上的黃土飛揚,嗆著鼻、糊了眼。

  屋子寬敞,沒床帳擋著,四周空落落的盡是檯燈的光,像在火車站上頭,總像有人監看著他們。他手在她身上,像怎麼放都不得勁,隔著衣裳是這樣,將手探進去也是這樣。

  是胸上雪,從君咬……

  沈奚渾身都泛著紅,從上往下看他的半張側臉和眼,他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熱氣將那金色邊框的眼鏡都蒙上了一層薄水霧……

  院子裡有人在笑,腳步聲快了。

  這樣的步子是軍靴才能踩踏出來的,傅侗文猜到了來客是哪個,將頭抬起來,隔著滿是水霧的眼鏡片望了眼落地鐘,十點五十。

  棉布簾子外哐地一聲,來人邁入門檻。

  「人給我站住,」傅侗文低聲笑斥,「你嫂子在屋裡,硬闖進來像什麼話?」

  腳步聲立刻止了。果然還是他瞭解小五爺,要沒那句話,人已經闖進來了。

  傅侗文從枕邊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裡,低聲說:「擦一下。」

  還好意思說出來。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蓋,換來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頭穿好衣裳。再抬眼見他還低著頭看著自己,無聲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頭下邊,連鞋襪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淩亂的被子上,順手抄了茶壺。

  這才掀開布簾子,邁出去。

  屋裡的光照到房門外頭。

  背脊挺直、軍裝加身的男孩子對她羞澀地笑著,臉比她還紅,搽了胭脂似的:「嫂子……我是真不曉得,你和三哥能在書房裡睡,見了燈光在這裡就糊塗了,」言罷,趕緊跟了句更客氣的,「這樣冷的天氣,添了火盆沒有?可別著涼了。」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奈何燕歸來(4)

  沈奚含糊應了:「快些進去吧。」

  小五爺右手胡亂自己的頭髮,抱歉笑,大步邁入。

  等她提了一壺熱茶回來,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爺說閒話。

  兩人有說有笑的,看來這兩兄弟感情應該不錯。

  小五爺的軍裝是那種帶著淺藍的灰色,中山裝式的剪裁,下半身是軍褲和皮鞋。士兵草鞋軍官皮鞋,果然是軍校畢業的世家子弟,沒上戰場先有了軍官的待遇。

  「你是如何騙人家和你打架的?」他接了沈奚遞來的茶盞,忽而問自己這個弟弟。

  小五爺一愣:「三哥說是什麼話?我可是挨打的人。」

  傅侗文睨他:「你們都快要畢業的人了,若非被你算計,誰會這麼傻跟著你瘋?臨在畢業前陪你打一架?受了處罰又沒有好處。」

  還有這種說法?沈奚聽得稀奇,挨著傅侗文坐下來。

  「我費了力氣送你去保定軍校①,你卻在畢業前惹了禍,不該和三哥交待一句實話嗎?」他將手搭在小茶几上,恰好覆住沈奚的手。

  小五爺逃不過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會,活脫脫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裡罵他,從他祖上罵到他滿臉麻子惹人嫌,惹惱了他,讓他出手揍了我,」言罷,忙解釋,「錯都讓我攬了,學校處罰他比我輕得多,不會耽誤他前程的。」

  「為何要這麼做?」

  「我不想進北洋的嫡系軍隊。」

  傅侗文啜了口熱茶:「雜牌軍隊形勢複雜,裡邊也講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裡要吃虧。」

  「可他們會……」小五爺打了個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沈奚手背上,忽然力氣重了,是他手壓下來的力道。

  她覺察這異動,也去看小五爺。

  「革命。」小五爺出了口。

  沈奚驚訝。

  「成何體統,」傅侗文卻低斥,「別忘了你是什麼出身,念軍校,卻想著革命?」

  「民國二年,孫文反袁,我們學校許多的世家子弟都去投了革命軍,」小五爺聲愈低,目光如炬,「三哥是留洋的人,怎會如此迂腐?」他身子前傾,又問,「三哥對蔡鍔將軍反袁一事,如何看?」

  傅侗文不鹹不淡地擱下茶盞:「沒什麼看法。」

  小五爺目光灼灼:「我聽大嫂說,父親囚禁三哥,就是因為三哥心向革命黨?」

  「是嗎?」傅侗文回說,「我一個生意人,對政治沒興趣。是大嫂誤會我了。」

  小五爺才剛從軍校畢業,是脫韁的烈馬,恨不得立刻闖出一番天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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