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五九


  沈奚曉得他喜好嘴上討便宜,竭力勸自己不要和病人計較,不言不語地從他膝蓋上下來:「我去弄一下床。」

  「不是很想睡,」他牽她的手,引她去一旁空著那把太師椅上,「來,坐這裡。」

  兩把太師椅當中,有個長方形的茶几,鑲著大理石。

  傅侗文看她坐了,人也離開,一是為了分散想要她的心思,二是去給她倒茶喝。

  方才下人在,不好做,也不好說,眼下沒外人了,倒是想伺候她喝口熱茶。

  外頭的書桌上有一壺茶,方才小廝留下的。

  傅侗文提著個茶壺,趿著軟皮子縫的拖鞋,披著褂子回來。於燈影裡,他額前的一綹發滑在眼前頭,噙著笑,倒像是舊時畫上走下來的人……

  倒也不對。沈奚胡亂想,深夜畫上走下的都是美人,窗外深夜來的該是狐狸精或女鬼,都不該和一個七尺男兒有關係——

  他左手拿了兩個一式樣的茶杯,放它們到茶几上,緩緩注水。

  隨後,茶壺放下,他複又落座。

  太師椅雕著繁複的雲龍紋,椅背正中鑲了大理石,鋪蓋著白色的狐皮。兩人偎在各自的小天地,或者說,兩把太師椅和一個小茶几,是他們的小地方。

  她手肘撐在小茶几邊沿,悄悄望他。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說得不就是他?

  「央央這一趟從上海回來,總喜歡盯著我瞧?」他取笑她。

  「……是在想事情。」她心虛地低頭,喝茶。

  他用得是「回」。

  是,她回來了,不再是茫茫無依。

  他也不搶白她:「什麼事?說來聽聽。」

  「你這次被困,難道……真沒預料到嗎?」

  傅家是什麼狀況,她並不十分明白。可傅侗文是這個圈子裡、宅子內的人。他不該如此被動,哪怕有一點警覺,都不該落到這樣的地步。

  「在紐約,我收到過父親的電報,也設想過這樣的狀況,」他默了會,說,「只是沒想到,我父親會做到這樣的地步。」

  她驚訝:「那你為何不躲開?起碼避一避風頭?」

  「如果我在返京途中逃離,我父親會動用各種手段,瓦解我的生意。他背靠著北洋軍,我在這個時局裡,完全沒有勝算,多年積累皆會付之東流。」

  傅侗文握了茶杯,輕啜了口:「我若回來,起碼我父親會認為,他能管教好我,或是至少,能從我手裡接過生意去。所以我在回京路上,決定賭一把,賭他虎毒不食子。」

  他又道:「再有一點,傅家家產,我也是志在必得,所以必須回來。」

  沈奚不解:「錢比命還重要嗎?」

  「對,」他笑,「比命重要。」

  這裡有他前半生殫精竭慮,積攢的產業,不能丟,丟了就是狼拔獠牙,鷹折雙翼。更何況還有更豐厚的家產。

  這筆錢落在大哥手裡,買的是殺革命黨的槍;

  在他手裡,買的就是制衡軍閥的炮。

  他最後說:「救國需要錢,有錢才能養軍隊、買槍。北洋軍有自己的土地,有土地就有根基,盤剝百姓就有錢。想要革命下去,錢十分重要。」

  這些年,除了並肩而戰的故友,傅侗文從未向任何人剖白過自己。

  維新失敗、侗汌的死,都讓他一步步清醒。先前他算是激進派,認為暗殺、起義、獨立等等一切手段是必要的,不惜生命去換取新時代才是正道。

  而現在,他更明白錢和軍隊才是重中之重。他早過而立,年近三十四歲,他再沒法重來,去帶兵打仗,但他能養一方水土上的軍隊。對北洋軍來說,那些革命軍隊都是雜牌軍。可對傅侗文來說,那卻是救國救民的利器。

  他這十年來,投入資產無數。三爺有錢,錢的去向卻成謎。

  他,傅侗文,早給自己設想了傾家為國、清風兩袖的下場。

  「你頭回說這些。」沈奚輕聲說。

  傅侗文手握茶杯,笑著沒做聲。

  同床共枕,交的是情。生死同命,交的才是心。

  昏黃的燈下,兩人都倚在狐皮上,手肘搭於茶几邊沿。

  她生生喝茶喝上了頭。真是前所未有。

  一壺茶,一盞燈,對影成雙。她恍惚察覺,兩人關係和先前大不同了,心從未如此近過。

  「你說過,倘若……是有法子讓我曉得的,」她望一望外頭,像看到牆外那七八杆長槍,「是什麼法子?」

  「我若死了,我爹自然會放了這院子裡的人,慶項也會脫身。」

  「可他不曉得我住的地方,是不是?」

  「是,」傅侗文為她添茶,「大小報紙都買下版面,刊上訃告,你總能看到。就算不看報,街頭巷尾議論久了,也能夠傳到你那裡。」

  這便是讓她知曉的法子。

  萬無一失地送到消息,又能讓她藏身處不暴露。

  沈奚默然,心裡一片空白,幸好,沒有「假若」二字。她來了,他還在。

  「講講外邊的事,給三哥解解悶。」他四兩撥千斤,把話題轉開。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時鐘,「太晚了。」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頭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從回來就和外頭沒通過消息,難得你來了,陪我說會話。」

  傅侗文迫切想獲取有用的資訊,但與世隔絕,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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