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四四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會壞,我走了,你們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擺弄著。

  大張旗鼓弄個留聲機,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輕拽他的襯衫袖子:「還是我守著吧。」他熬下去不是個法子。

  傅侗文沒回頭:「再等等。」

  他將唱片擺妥當,身子倚靠過來,胳膊搭到她肩後頭:「小子雲的《文昭關》。」

  胡琴聲驟起。那裡頭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頓挫入耳。

  他的兩指輕刮在她的肩上,來來去去,穿著拖鞋的腳在打著點,眼望著唱片機。從她這裡瞧,他眼裡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這樣的嗎?」

  他被她的聲引過來:「會怎樣?」

  「這樣。」她指唱片機。她認識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裡的他,影影綽綽,早沒了具體的輪廓,只記得咳嗽,雨,雕花燈籠。

  他笑:「我聽戲要去百順胡同,自己聽會顯落寞,家人也會認為我病了。」

  浸于聲色犬馬,傅老三是這樣的。

  昏黃的燈光下,他端詳她的臉:「回去後,你會不喜歡三哥的。」

  「不會。」她下意識反駁,回的太快,凸顯出心急來。

  傅侗文的臉已經過來,想要吻,又遲遲不動。

  櫃子上,景泰藍鑲的玻璃罩子裡有個時鐘,正指到三點。叮叮噹當敲了三聲。

  這樣巧,逗得他笑了,這回換了口氣,玩味多了:「被女朋友不喜歡也很慘,你要想分手,不要讓我知道。偷偷地走,留個念想,讓我以為你會回來。」

  這一句完了,唱片裡正是那句——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遊在淺沙灘……」本就是裝落寞可憐的話,被這戲文陪襯的,更顯哀戚。

  「……我沒說要分手。」沈奚被他說的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倉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馬上警覺了,關上留聲機。

  她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蓋上,阻止了動作。哪怕真是危險到來,也用不到她一個女孩子做什麼。

  腳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譚慶項。

  「譚先生!」沈奚欣喜去開門,將人放進來。

  譚慶項渾身濕透了,滿褲腿的泥,走幾步,就留幾步的印子。手裡的毛巾估計是樓下拿上來的,胡亂擦著頭髮和臉:「長堤、西濠口、下西關、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價錢,讓人幫我逃過來的,」他喘息,將眼鏡戴上,「浮屍都是從身邊飄過去的,太可怕了這洪水①。」

  他們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見他這樣子不行,下樓去問老翁要了衣裳來,給譚慶項。衣裳都拿到樓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來,譚慶項換上了灰褂子,光著腳踩在地上。滑稽的要命。

  「我怕你們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過去,出多少錢都沒人肯,」譚慶項心有餘悸,看了眼表,「那裡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聯排的燒,沒地方逃。」

  那太可憐了,下午茶樓擠那許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場大火。她恍惚聽,好似面前是父親,他在著講咸豐六年的大火。

  兩人說了一小時。

  沈奚和譚慶項都堅持讓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勸上床,在門外又聊了許久。

  譚慶項虛掩上門:「我出去看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不。」

  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過她是個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幫不上忙,還讓人記掛。

  兩人最後議定結果是,等天亮了,譚慶項出去看水勢,順便想辦法打探碼頭的消息。沈奚就在臨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實是,天亮後,一層已經進水了。兩人先幫老夫婦將一樓的食物一到二樓,再趟過一樓的水,離開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

  譚慶項去探了圈,真有低窪地方逃過來的,許多女人、孩子,也有受傷的人。

  「我尋思著,可以帶一些回來,挑婦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畢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幫你去。」沈奚就將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還沒下去,老婦人追出來,握上她的手腕:「那水髒啊,女人不能進這麼髒的水。」

  老婦人當著譚慶項不好說很仔細,可兩個醫生在一塊,怎會不知道女人下邊是怕髒東西的,可靠譚慶項一個人也不成。

  「讓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樓梯半截上,望著這裡。

  老婦人:「先生,你勸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拋下我,去救別人。」

  ……也不是吧。他眼下又沒不妥。

  「我倒喜歡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頭,上了樓,對老婦人吩咐著,「一樓廚房淹了,我們要弄到熱水,幫幫這兩位醫生。」

  【1915年7月,廣州遭遇兩百年最大洪峰,稱「乙卯水災」,受災人口378萬。廣州有街頭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毀商戶2000家,死傷上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