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四一


  他的臉在黑影裡,她的臉也在暗處,兩人中間隔著光,這讓她想起在紐約遇到停電,婉風為情調點了一排蠟燭。一排小小的火焰,搖曳生姿。

  「這船的室內,都比對著凡爾賽宮做的,很不錯,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傢俱:「我吵醒你了?」她從地毯上起來,坐去床邊。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測他是懶得動,於是將棉被拉高了,給他蓋多一些。棉被剛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來:「三哥問你幾句。」

  他忽發談興,她也只能順著點頭:「好啊,你問。」

  「那天,在煙館死的是你父親的學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為你知道。」雖兩人從未就這樁事談過,但他怎會不知情?或者這只是一個起頭,他想問的還在後頭?

  傅侗文默了一會,問說:「若他沒死,你會如何?會去尋仇?」

  沈奚遲疑著。

  不去尋仇能怎麼辦?古時候還有上京告禦狀,京城換了主人,還能告去哪裡?想翻案都沒機會,也沒人會去處置他。這樣的事,除了自己去給父母家人討回公道,再沒第二條出路。

  她點點頭。

  「不怕殺人了?」他又問。

  沈奚一霎眼前閃過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臟的人——

  雖然最後致命一擊是譚慶項所為,可她沒法忘記那感覺。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樣,也沒別的出路,」她想儘快結束這場對話,「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們在天上幫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紐約會想到,一定是他們讓仇人死在我面前,讓清朝滅亡了,都是他們在推波助瀾,」她為自己的傻話笑起來,「你明白我說的嗎?從裡到外全乾淨了,沒有不好的東西。」

  只要去學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慮殺人。

  沒等傅侗文說下去,她又笑:「不問了,行嗎?」

  「好,」他答應著,「一個閒談,that's all。」

  除了專業上的討論,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間從不說外文。猛地冒出這句,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留學生們在一起夜夜的閒談。倉促回來,她並不後悔,卻還是遺憾,多給她幾年,她也想讀到博士,像譚醫生和那個錢源。

  隨之而來的卻是憂心,她沒學歷證明,該怎麼去找工作?

  沈奚這廂發愁著。

  傅侗文卻頗有閒心,去摸她頭髮上的銀色的小髮夾,看著都舊了。太簡樸,倒像他一直苛刻著她的生活費:「送你個新的。」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凶了再塞顆糖。這種當我才不上,沒這麼便宜的事情。」

  傅侗文略略停了會,說:「是嗎?以後都不會凶你。」

  她才不會信,親兄妹還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間:「來。」

  沈奚被他帶進去,他擰開水龍頭給浴缸裡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確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他將深紅的四腳木凳子放到浴缸邊上,又去找洗頭髮的香皂來。沈奚臉騰地紅了,擺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說話,將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試一試水溫。

  他一個病人,手無縛雞之力,欺負起她倒不手軟。如此推推搡搡地,終於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著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頭。

  他將椅子拉過來,手臂搭著椅背,瞧她:「只當我不在。」

  一個大活人,在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如何不在。手裡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沒動。

  傅侗文笑著,人欠身,離開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後。

  「罷了,讓三哥伺候你一回。」他笑。

  沈奚沒料到他會這樣親近過來,往前挪著,倒是給他讓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環抱著她,一手去在水裡撈毛巾,在毛巾拿起來時,另一隻手從她脖頸後頭,將長髮都撩了起來。他手指從她發根滑下去,掠過她的耳廓。

  「腰彎下去。」他說。

  沈奚昏沉沉地彎腰,被他撥了頭髮到水面上。

  傅侗文倒真是在給她洗頭髮,毛巾過了幾回清水,又去打泡沫。她只有在家時,才有下人給洗頭髮,那給她洗頭的老媽子很會哼曲兒,從沒重過樣。木盆子,幾桶熱水,幾桶冷水,青石地板上一盆盆潑出去的洗頭水還帶著熱氣,從石板上冒上來。

  天冷點,下人還會給她手裡先塞個暖手的銅爐……

  盡在眼前的是熱水,髮絲在裡頭飄著,她渾身都冒了汗。

  「你頭髮,是我見過女孩子裡,最多的。」

  「見過很多嗎?」

  「見過而已,不要發散你的思維。」他笑。

  「方才,譚先生和我說起你們的朋友,楊先生。」她記起這個人。

  「篤生?」傅侗文笑。

  「對,」她偏頭笑說,「他真是有本事。」

  傅侗文一板一眼,揉著她的長髮,學了個樣子,不得要領,裝模作樣地揉了會兒,將她的脖頸按下去:「來,開始洗了。」

  傅侗文去洗她頭髮上的泡沫,將毛巾過了水,擦過她的頭髮。

  「辛亥革命前,他在英國利物浦跳海了。」他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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