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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還有新的嗎?路教官。」有人提議。

  「是啊,你也送我們幾句。多幾句,我們這麼多人呢,遺言不夠分的!」

  路炎晨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那個要多選的:「現在的隊伍不好帶了,遺言還要多選?」

  笑聲起伏,氣氛越發融洽。

  路炎晨聲音突然一沉:「稍息!」

  隊伍馬上靜下來,齊齊稍息。

  「立正!」

  唰地全部立正,背脊挺直。

  路炎晨的眼風從第一排的一張張陌生而年輕的臉上掠過去,而後排,也有比他年紀大的,資歷深的:「兩句,一個意思,希望你們永遠用不到。」

  操場上靜悄悄的。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或者,」他也背脊筆挺,看著這些未來將會進入排爆第一線的人,下意識擺正自己的帽檐,「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聲不重,很亮,也很直。

  沒視死如歸的勇氣,就別幹排爆這一行,硬上只會害人害己。

  到中午他去教官食堂打飯已經只剩下獨留的兩份兒,端走去五分鐘消滅,一點不剩,將不銹鋼的盤子拿去餐盤車。有個清瘦的老教官匆匆而入,領了最後一份飯,找了個角落吃起來。路炎晨看了眼牌子,食堂是禁煙區,於是往出走先找地方抽煙。

  人走到大門外,兩個直屬領導簇擁兩個人身後,低聲說著話,走入這裡。

  領導看到路炎晨招招手:「路炎晨,來,過來。」

  路炎晨走過去,直覺出面前這個人是誰,照著過去,他要馬上立正行軍禮。

  可現在他只是脫下帽子,直視那個這幾人裡年紀最大的、同樣也在用目光「丈量」自己的男人:「路晨?我是歸遠山。」

  十一年前,兩人沒見過。

  但他受這個男人「恩惠」,當兵前兩年要比別人更拼命。

  路炎晨坦然伸出右手:「伯父,你好,我是路炎晨。」

  十一年後,在這裡,兩人終於碰面了。

  當年歸曉家裡出的事,路炎晨後來有意從表妹那裡問過。

  事情鬧得不大不小,後來壓下來,但私底下也有人一直在議論。大概歸曉高一那年,她父母鬧離婚,因為「家庭和睦」是男人在晉升途中很有利的一條衡量標準,所以歸曉的父親堅決不肯離婚。他們的婚姻是軍婚,父親不同意,母親也一時沒好辦法。

  沒想到,事情突然有了轉機。

  當時,歸曉站在母親那一邊威脅父親,如果不同意和母親離婚,她就作為女兒檢舉他婚外戀,這是嚴重的作風問題,更別說被女兒實名檢舉會顏面掃地,比離婚還不堪。最後的結果是,離了。也確實影響了歸曉父親的前途,因為離婚問題,錯失了一個大好的機會,歸曉被遷怒趕出了家門。

  原本她跟著母親也沒什麼問題,畢竟母親是外交官,養活個女兒不是大事。可她母親卻得了重病,前前後後兩三年都在醫院裡,後來才有了好轉。

  歸曉的高中和大學初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的。

  沒人幫她,也沒人陪她。

  路炎晨記得,歸曉那段時間在電話裡,每次都會因為一件小事發火,他不清楚她怎麼脾氣變得這麼差,也是累,不想說話,聽著她說。最後歸曉說著說著就哭了:「你怎麼不和我說話,我給你打電話也要錢的……說話啊。」

  她一哭,他心疼,可也煩躁,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哭,更不知道怎麼勸。

  想著也許是自己說錯什麼了,就草草掛斷,讓她冷靜冷靜。

  如此惡性循環,他不懂兩人怎麼變成這樣,想不通,直到分手,到後來回來北京找她也想不通。直到知道了前因後果,自然就懂了:

  那時的歸曉,一來想維持自尊不想和遠在千裡外的他說這些家裡的變故,也不想影響他,可她又壓不住生活巨大的震盪,那些低落、痛苦就轉變成了無理取鬧。那時,但凡歸曉能讓他知道一點點,就不會這樣,也可能會就此改變他的人生軌跡。

  如果他知道了,兩年義務兵後就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所以,回首這麼多年,陰錯陽差的,也可以說是歸曉成就了現在的他。

  讓他沒有半途而廢,走到了今天。

  路炎晨在領導辦公室內,和領導一起,負責招待這位意外來客。

  說實話,他沒想到自己能這麼容易見到她父親,在內蒙那通電話這位長輩應該在氣頭上,說話嚴厲而一針見血,將他的家庭剝了個赤條條的,擺在檯面上指摘。還有那場重大事故,恨不得將他說成一個千古罪人,人民公敵。眼下……有差別,但差別不大。

  歸曉的父親把來這裡當作一樁公事。

  路炎晨也就公事公辦,倒是領導之一很賞識他,不斷介紹是如何不容易才從眾多單位手裡把路炎晨搶過來。實戰型人才永遠是國之棟樑,這是領導的評價。

  對此,歸曉父親沒太多評價。

  路炎晨的照片歸曉的父親早就見過,檔案袋裡的,而對他的成見慣來就有,從沒減少過半分。他就歸曉這麼一個女兒,當初那件事之後拉下臉來和歸曉的電話沒斷過,甚至比她離開家念初中時還要頻繁,噓寒問暖的好多年,慢慢才讓女兒能和自己開始有了走動。

  父親還在職,母親又是搞外交的,姑娘自己也讀書好,在國外研究生深造回來,工作又好,模樣也好。最後悔的就是那些年疏忽了對女兒的管教,放到了她姑姑家去念初中,沒想到,初中認識的一個男孩子能到今天還有感情。

  「你在內蒙做的事算幫了自己,」歸曉父親臨走前,難得和他說了句話,「這個工作,各方面來說都不錯,但不適合成家。你既然還有更好的選擇,也可以多為家人考慮考慮。」

  路炎晨仿佛能洞察一切,察覺這個長輩在讓步,但也要求他要有所退讓。

  他報以微笑:「國家培養出個能去一線的人不容易,多做兩年是兩年。不賣命,如何對得起那些早一步捐軀的兄弟和老領導。」

  路炎晨有時候有種自以為是的驕傲,多年一線下來的人,不驕傲不成器,沒自信無法帶兵。鋒芒是掩不住的,十分奪目,可惜歸曉基本沒機會見。

  他給自己計畫好的時間是七點到家,六點就離開工作單位。

  差不多提前十分鐘到她家。

  不出所料,一桌子餃子被歸曉分兩頓吃了,毫無創意,午飯水煮,晚飯油煎。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給自己留的煎餃子吃完,收拾廚房。碗筷放在洗水布上瀝幹,想著晚上再用抹布擦乾淨再放回碗櫃裡去。歸曉已經穿戴好,興致勃勃將他拽出去,倆人一路順著金寶街,王府井,沿長安街走到天安門前面。路上還煞有介事給他指了個俱樂部,號稱那就是過去的天上人間,喝酒唱歌找小姐的地方,後來被查抄了。

  說這話時,故意用眼風刮他。路炎晨倒是一副「哦,長見識了」的回饋表情,他一個在邊境線上的男人和這些能扯到什麼關係?

  天安門燈火輝煌的,背後長安街上車流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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