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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在她和父親講電話的前面半個小時,他和父親說過什麼,聽到過什麼,她根本想像不出,或者是不敢太深想。

  雪太厚,走不快。

  她繞了個大圈子,氣喘吁吁地扶著一個沒人住得蒙古包外牆,終於看到路炎晨就拽了早晨看日出的那個長凳上,在拴馬的棚子旁坐著,微撂著右腿踩上木欄杆。

  看著遠方,安靜抽煙。

  歸曉凍得不行了,跑出去,將手機塞進他棉服口袋裡,從他身後環臂抱住他,悄聲問:「這裡信號不好,你剛才……也是這樣嗎?」

  路炎晨沒說話,將煙尾咬住,把她的一雙手合在掌心裡揉搓著,給她取暖。

  §第二十一章 豐碑與墓碑(3)

  歸曉在心裡幾番掂量,還是決定明說,她和路炎晨從小的相處方式就很直接,該說什麼說什麼:「我爸和你說什麼了?」

  路炎晨咬著煙,半晌才蹦出倆字:「忘了。」

  「認真問你呢。」

  路炎晨借月色,去看她修剪整齊的圓弧形指甲,嘴邊帶笑,將撂在欄杆上的右腿收回來,歸曉看不到他的臉,慌牢牢的,將他的頭扳過來。

  這動作太突然,路炎晨沒來得及吐出的一蓬濃煙,全落到她臉上。

  歸曉一瞬被辣嗆得沒說出話,路炎晨挑眼瞅她,優哉笑著,手裡抽了半截的煙往雪地上一丟,單手將她按到懷裡,就在這黑布隆冬連半點燈光都沒有的、還算是能看出來是個馬棚的地方安靜地抱著,抱了好一會兒。

  歸曉也回抱住他,呵出來的熱氣一股腦順著他領口縫隙灌進去,溫柔,也濕熱。

  路炎晨低頭湊在她耳廓上,又微微歎了口氣,才說:「一股膻味兒。」

  歸曉窘意上湧,推他。

  遠處,久等兩人不回的那位好戰友同志,冒著新一輪的風雪出來找了,正瞧見從未見過的路炎晨逗老婆片段,真是如見著第九大世界奇跡一般,「哎呦」了一聲,樂了:「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路隊我今天也算是開眼了。不過路隊啊,你在我們家凍牛糞堆邊上和嫂子逗悶子,也真不怕委屈了嫂子。」

  歸曉一瞥,原來旁邊圍欄裡那一堆堆被草草遮掩住的是牛糞。

  ……

  晚上回到他們睡得小蒙古包裡,路炎晨特地往鐵爐子裡添了不少煤,燒得比前夜旺了不少,他將燈關上,摸到被子裡就是歸曉光著的半截胳膊,歸曉的呼吸聲極細微,卻撩得他如墜迷霧,不絕將眼閉上,徹底在黑暗中讓自己清醒。

  「剛我翻了翻你的行李袋……」歸曉小聲問,「你怎麼這麼會騙人?」

  「騙你什麼了?」他一下下去親她的耳朵,再用唇蹭蹭,有種反復廝磨的溫柔。

  「自己心裡明白。」

  他答應著,承認有件事確實騙了她十幾年。

  歸曉心往下重重一落,以為是和他家庭有關。

  豈料他又說:「我小時候是左撇子,後來讀書被強行改了,也就家裡人知道。」

  左撇子?歸曉思緒打了個結,緩了半晌明白過來,不敢相信地推他,去看低低笑著的他:「我說呢,怎麼可能有人能左手單手就贏我……」

  十幾年後揭曉的謎底是:路晨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騙子,太奸詐了……

  歸曉忍不住在棉被裡狠狠踢他,滾去他身上又是拳頭又是牙咬,到最後自然又抱著滾到一處去。還是要做不做的,兩人都落了個渾身潮熱,顛來倒去全睡不踏實。歸曉將腿伸到空氣裡想涼一涼,漆黑夜裡露出那麼一截大長腿,晃眼得很。

  肢體上和視覺的雙重衝擊,讓整晚喝下去的酒精都成了奔騰而下的泥石流。

  昨夜幹過什麼,都歷歷在目。

  歸曉的汗在手心裡那種黏膩濕滑的觸感都還記得。

  酣醉之時,深愛的女人在懷裡,這種事一閉眼下去也沒什麼做不得的,可偏就是沒法下手。人家親爹剛細數了你幾大罪狀,恨不得將你從軍十幾年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都查了個清楚,明確表達你就是一生長在北京郊區農村,家庭關係混亂的癩蛤蟆,就不要想著通過人家閨女來謀求高福利高待遇工作,改變人生了。

  轉臉掛了電話,就在蒙古包裡和人家閨女直接魚水之歡,這事,做不得。

  至少眼下,做不得。

  路炎晨眼睛垂得很低,在沒有光線的房間裡看她,看了會兒就翻身下床,又出去了。

  翌日,他們離開小度假村,去了一個公墓。

  路炎晨戰友帶路,找到一個挺普通的墓地。歸曉看墓碑上的名字時,路炎晨正用手指拭去那凹進去的筆劃。「要找人再描紅嗎?」歸曉小聲問。

  路炎晨搖頭,笑了笑。

  為國捐軀者,廣闊草原上自有他的忠魂去處。這裡就是個形式。

  「他是?你戰友?」

  「我帶過的第一批新兵中的一個。」

  「怎麼犧牲的?」

  路炎晨再搖頭,不想過多講述亡人。

  歸曉也不再問,她挺怕聽到一樁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凡是成為英雄,背後都是血淚,所以,這種故事當然發生得越少越好。路炎晨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基本人們對他們的理解就是真刀真槍犧牲了,才是英雄。

  戰友絮叨叨地講起來:「他是江浙那邊的人,孤兒,先來我們這兒,後來去了西藏。高原上挺毀身體的,尤其高強度訓練,他沒多久就情況不妙,沒搶救過來。臨死前就說想埋在內蒙,路隊就給出了錢買了塊墓地,當時我正好離開部隊,就幫他把骨灰帶回我家附近,也方便我看著,」他戰友歎口氣,「嫂子和你說,不少從高原上下來的人心肺都有損傷,不是土生土長的畢竟不行。」

  歸曉懂了,她記得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去西藏,和計程車司機聊天,司機也說自己是內地的,來賺錢,但不會呆多久就回去,要不然對心肺實在不好。

  難怪繞了路來錫林浩特。

  路炎晨來看過也就心裡踏實了,離開公墓,和那個老戰友告別。歸曉反倒挺自然跑去和守墓地的人聊天,內容從公墓到內蒙的殯葬業,聊得人家一愣一愣的。

  臨上車前拿錢包出來,掏票子結算住在度假村的錢。

  老戰友死活不肯收,繞著車躲,最後挨不住了抱著副駕駛那邊的車門,一個勁兒叫嫂子,嫂子,你看路隊這人俗不俗?我比他有錢多了好嗎?拉起袖子給歸曉看腕子上的表,歸曉倒是認得,這是積家的,她還是第一次發現有人能炫富炫得如此可愛直接,笑個不停,最後點點頭:「你們是有錢,『羊煤土氣』全占了,上次來我還感慨物價高呢。」

  「這就對了啊,」老戰友長出口氣,「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別搞這俗的,我恨不得你能在我住一輩子呢。當然,那是過去以為你會打光棍到底,現在沒這想法了。」

  對方死活不要,只說就當是結婚份子錢了。

  這句話路炎晨倒很是受用,微微笑著,拍了拍小夥子的肩,就此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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