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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許欣宜的臉上毫不動容,仿佛還有一層淺淡的嘲諷,這一如既往的神色徹底激怒了梁鐘鳴,但他沒有發作,長久以來,他習慣了將各種喜怒哀樂隱藏在心底,即使大喜大悲,也能在外人面前不動聲色。

  他的嗓音卻因此而有些沙啞,「我知道他曾經對不起你,可他已經懺悔了那麼多年,為什麼不能原諒他,為什麼不讓他走得舒心一點?」

  許欣宜冰冷的目光轉向他,「你要知道原因麼?好,我告訴你,因為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過得是舒心的。為了嫁他,我連自己的家庭都割捨了,可他是拿什麼來回報我的?他——讓我成了別人眼裡的笑話。」她恨得咬牙切齒。

  梁鐘鳴心裡湧起一陣悲哀,眼前的女人,眼裡依然閃爍著仇恨的光芒,他覺得自己一切處心積慮的謀劃和勝利後的滿足都在她此刻的目光中變得荒誕可笑,意趣索然。

  他放棄了與她作無謂的辯論,她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寬恕,什麼是愛。

  當「愛」這個字在心上劃過時,他頓了一頓,心生惘然,自己難道就懂得麼?

  許欣宜明白大勢已去,喟然道:「我輸了便是輸了,沒什麼好說的。但是對志遠,我希望 你能念在兄弟一場的份上,不要逼他太甚。」

  梁鐘鳴也很快從自己的情緒裡走出來,挑了挑眉,畢竟是親生的,到底要兩樣一些,能招她抹下面子來向自己求情。

  「豈止是他,就是您,我也不敢怠慢,我會保你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只是……您的兒子如果再要尋死覓活,我就是有十雙眼睛都看不住。」

  許欣宜突然臉一沉,抬手就將床櫃上的物事掃到地上,一碗涼未涼的木耳蓮子羹在梁鐘鳴的腳下開了花,粘稠的液體滯緩的流淌。他站起來,走到許欣宜床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

  許欣宜咬著牙恨聲道:「你不要得意忘形,我還沒死呢!你要是敢動志遠,看我……」

  「母親!」梁鐘鳴打斷她,眼神卻不復尊重,而是溢滿了嘲弄,「您不覺得志遠的脾氣完全是承襲自您麼?喜歡的時候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來奉獻給對方,一旦討厭上了,就以折磨對方為樂,恨不能置人於死地!現在他連自己都討厭上了,誰能幫得了他?」

  許欣宜憤憤地迎視著他,兩手緊攥住被子角,眼裡有怒火在堆積。

  梁鐘鳴向後退開一些,他對面前的這張臉和這副神色已全然厭倦,走到窗前,他又緩緩道:「你本可以做個好母親,可是您沒有,這些年,您把全部的感情都押在對父親的恨上,孜孜不倦,日復一日。你大概也不見得是真的心疼志遠吧。你把對爸爸的恨又轉嫁到他身上,你對他忽冷忽熱。你知道麼,志遠有多怕你。他聽到你的腳步就會皺眉,看到你的身影就想逃走。他在你的折磨中變得跟你一樣疑神疑鬼,偏執狂傲。永遠只記得別人待你們不好,然後想法設法地去報復!志遠變成今天的樣子,不正是拜你所賜麼?」

  許欣宜的憤怒在他的譴責中猶如被當頭潑下一桶涼水,瞬間熄滅,她眼裡流露出驚懼和惶恐,「鐘鳴,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她自己又何嘗不明白,那些日積月累的,陰暗的,無處發洩的憤懣,除了在自己的兩個兒子身上發洩,她還能去找誰?

  她嗚咽出聲,在終將失去一切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拼搏了大半輩子,卻如水中撈月般什麼都沒有得到!

  梁鐘鳴轉身,見到從不哭泣的女強人的眼淚,那張經歷了多少歲月卻依然柔美的面龐此時顯得多麼蒼老!

  他沒有安慰養母,她這樣的人,似乎永遠不需要安慰,但願她的淚水能夠喚醒她曾有的慈悲。

  梁鐘鳴在門口停留了片刻,耳中依然是許欣宜綿延不絕的啜泣聲,而他推開門,無聲無息的離去了。

  92.夢醒(一)

  「沒人比我更傻。」馮奕的話語裡含著深切的感傷,「這麼多年,我苦心想助他上位,都被他拒絕了。我以為他生性寬厚,不想與人爭,其實我錯了。他不過是在示弱,向許家,也向所有人。他的城府何其之深,深到沒人能看出來,我跟了他十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他的用意。」說到這裡,他竟笑了一笑,「當然,如果他不這麼做,又怎麼能騙得過許老太太的眼睛!」

  伊楠仍震懾于馮奕适才所揭示的一番實情之中,她怎麼也無法將馮奕口中的梁鐘鳴與自己心中的那個重疊起來。她甚至不清楚馮奕為什麼要將這一番話來說給自己聽——曾經,他利用自己,防範自己,而現在,還盡心盡責地要給她一個交待。

  「伊楠,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他手上的一枚小小的棋子。」馮奕如是說,「他需要我,因為人人都以為我的舉動無一不是代表了梁鐘鳴的意思。憑藉我,他可以牽引眾人的視線。想想多可笑,自以為操縱別人的我,其實自己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個木偶,我還演得那樣入戲!」他慘烈地笑著。

  伊楠聽到這裡,心中突然生出些反感來,猝然道:「至少,他沒有害你。」

  「對,他沒害我。」馮奕點著頭承認,他的嗓音是低沉的,「可是他利用了我!你知道那種滋味麼?如果只是自己明白自己的愚蠢也就罷了,偏偏後面還有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你的一言一行,那種滋味,何其恐怖!」

  他一直是個自信滿滿的有野心的人,以為隱沒在梁鐘鳴身後可以操控整個大局,甚至包括自己的老闆,而最終的結局卻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伊楠,你也一樣。」他慢慢地說。

  伊楠眉心一顫,「你什麼意思?」

  馮奕哼笑了一聲,對著她的懵然無知,終於感到一絲愉悅,「你和我一樣,也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梁先生對你的態度怎麼會從推拒忽然轉而為接受了。直到今天我才清楚。」他特意頓了一頓,想聽到伊楠的詢問,可她沒有,他只得接著講下去,「你還記得那次摩托車突襲的意外嗎?那個想殺梁先生的人,是——許志遠!而他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因為你。以前,他再胡鬧,梁先生也總當他孩子,不會跟他一般見識,卻沒想到他竟會起了殺心!這就讓梁先生對許家再無顧惜之意,他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下了決心要把許氏盡數攬入囊中。而你,伊楠,是他必須利用的另一枚棋子。因為你的存在可以引許志遠主動出擊,他可不像他母親那樣心思縝密,精煉強幹,而且還剛愎自用。只要他介入,就必定會露出破綻,給梁先生扳回局勢的機會。」

  電話的那頭一點聲響都沒有,然而,偶然傳來的一聲不穩定的呼吸顯示伊楠還線上上靜靜地聽。

  「果然,許志遠不久就聽從母親的安排,願意回國掌許氏大權。可惜那時你卻因為家裡的變故突然離開了。但是,他們兩兄弟之間的對弈才剛剛開始。許志遠第一個上馬的項目是收購酒店,就是因為你在雲璽。他以為,利用你離間了他們夫妻,梁先生就被切斷了財政後援,然後他再把負債累累的酒店業務拋給梁先生,就可以將他推入絕境。說實在的,他的這個計謀雖然不算上乘,也稱得上周密了,可惜,他碰到的是梁先生。」他頓了一頓,似在勻一口氣,「梁先生跟他太太根本就是在演戲,演給許家看的。而你,伊楠,幫著他們完成了一次出色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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