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李翔 > 青眼影沉沉 | 上頁 下頁
六八


  陳念先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無奈的說:「蕭君,你和喬其的事我聽說了。」趙蕭君咬著唇苦笑,似乎事情還不夠壞,還要再添上一筆。陳念先呼出一口氣,回憶似的說:「文革的時候,陳家被批判的很厲害,被下放到鄉下勞動改造,那個時候你外婆不顧世俗,仗義出手,偷偷幫了我們許多的忙,我總算是活下來了。我和你母親也可算的上是患難與共。後來你母親嫁給了你父親。我也回城了。」具體過程怎麼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二十多年來沒有通過音訊,他沒有說,三言兩語就結束了,其中想必另有一段曲折。

  陳念先眼神露出傷痛的神色,隨即又回過神來,緩緩說:「蕭君,喬其只有十八歲,還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他不適合你。即使,即使你們真的有所謂的日久生情,也不會幸福。世俗的眼光第一個將你們殺的灰飛湮滅,何況你們兩個年齡還差這麼多。喬其還年輕,一時衝動也是有的,他的世界跟你完全不一樣,他年輕躁動的一面,你到底知道多少呢?」趙蕭君被他的話打出一道永遠都抹不去的硬傷,他的話不是刀,是槍,一發又一發的子彈,彈無虛發,完全命中目標。

  陳念先歎了口氣說:「何況美芹堅決反對,她對你的印象急轉直下,根本不可能和平共處。喬其夾在其中,依他的性子,不是離家,便是斷絕關係。而我,我也不贊成,我是過來人,蕭君,你要相信我,我一點都不看好,你們差距太大了,不論是年齡還是性格。感情不是僅憑衝動就可以的,感情依靠人而存在,而人首先要生活。還有,你母親想必也不會同意的,你不能不顧她的感受。你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們不可能殺了你們。只是不但弄的自己身敗名裂,喬其勢必和家裡反目成仇,斷送了一生的前程。而結果——你們不一定能在一起。代價太大了,這又何必呢。」他將所有的厲害關係一一列舉出來,不論是哪一點,都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也承受不起。陳念先的話句句屬實,擲地有聲,有理有據,他比錢美芹高出不止多少倍。

  趙蕭君整個人仿佛被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舉目看去,到處都是鬼哭狼嚎,血流成河——此刻,她真想一死了之。陳念先還要繼續說:「蕭君,趁還來得及,徹底離開吧。」她魂都要炸了,哀求似的哭著說:「請不要再說了。」陳念先從鼻子裡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蕭君,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你母親。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蕭君,相信我,我對你的愛不會比喬其少。」他轉身離開了,然後給成微打電話。

  趙蕭君無聲的哭了一會兒,整個人瞬間被挖空了一樣。可是不得不抑制透徹心骨的傷痛,推門進去照顧母親。沒想到她母親居然沒有睡,手伸在外面,似乎想起來。她連忙跑過去,說:「媽,怎麼了,又痛了?」聲音還帶著抽泣後的哽咽,又低又啞。她母親微微嘆息了一聲,又仰面倒回了床上。趙蕭君猜想她大概什麼都聽見了,再也控制不住,嗚咽著抽動肩膀喊了一聲:「媽!」然後頭是埋在床單上,再也抬不起來,她覺得自己真的還不如死了算了。

  她母親歎氣:「蕭蕭,你要好好活著。」她卻只是一個勁的抽泣,還拼命壓制自己,幾乎快憋死過去。她母親又說:「我是不中用了,只是放不下你和小木,小木還好,有哥哥姐姐,有父親。可憐你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忽然紅了眼睛,落下眼淚。趙蕭君害怕的哭:「媽,你別說這樣的話。」

  兩人正在抱頭痛哭的時候,成微輕輕推門進來,沒想到是這個光景,立即又要退出去。她母親卻招手讓他進來,示意他坐在旁邊。趙蕭君哭的淚流滿面,見他來了,用袖子隨便擦了擦,眼睛又紅又癢。他遞給她舒適柔軟的白手帕,趙蕭君當著母親的面接過來卻沒有用。

  她母親認真的看著他,累積剩餘的力氣問:「成先生和蕭蕭是什麼關係?」成微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是一對簡單樸素的戒指。他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這是我父母遺留下來的,我時常帶在身上,可是卻從來沒有派上用場。」

  她母親拉住他的手笑了笑,還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一拍。又拉住趙蕭君的手歎氣說:「蕭蕭,你要抓住自己的幸福。」趙蕭君覺得除了哭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她現在什麼都分不清,什麼都看不見,到處都是混沌一片,到處都是漆黑一片,連她自己也隱沒了,化為夜色裡的一部分。她母親著急起來,急促的喘息起來,催促似的要她答應,連著咳嗽蹦出來一句:「蕭蕭!」然後又是一口鮮血。趙蕭君連忙站起來,不斷點頭,哭喊著叫:「媽,媽,你怎麼了?」成微立即去叫醫生。

  值班的醫生立即過來,動手施救,忙亂了半天,身上插了許多管子才滿頭大汗的停下來。她母親悠悠醒轉,整個人行銷骨立,像是木雕,沒有一絲生氣。她還在用眼神詢問趙蕭君,仍然在擔心著她。趙蕭君為了安慰她,連忙說:「媽,你放心,我會的。」成微走過來攬她在懷裡,她也配合的靠上去。她母親似乎安心了,緩緩閉上眼睛。

  醫生過來說要換到緊急病房,就近觀察,外人不得隨便進入。成微擁住情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她說:「走吧。」她稍稍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掙開,低泣著說:「成微!」成微忽然捧住她的臉卑微的問:「蕭君,你可討厭我?」她連忙搖頭。他似乎松了口氣,又有些緊張的問:「那你可有一點喜歡我?」她還是點頭,見他這個樣子,心裡驀地酸痛起來,又接上去說了一句:「不止是一點點。」可是她仍然不愛他。

  成微居然有些感動,抱住她喃喃說:「這些喜歡就夠了,足夠我們生活在一起。」他送她回去休息,一直看著她睡著才離開。

  可是趙蕭君第二天一大早被通知去醫院的時候,見到的是母親的屍體。那天是六月六日,高考的第一天。醫生告訴她是病人自己拔掉手上的輸液管,發現時搶救已無效。趙蕭君整個人像踩在太空上,漫不著地的,虛浮的可怕,然後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起來,整個人砰然倒下,倒下之前,她忽然記起了十歲那一年外婆的病逝,和今天一模一樣。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這樣就倒在這裡長睡不醒,也跟著去了。

  自然不會,她只不過因為過度勞累傷痛,暫時暈倒過去罷了。後來的一切總有些模模糊糊,仿佛與己無關似的。成微當天便帶著她到民政局,簽字蓋章 ,她也是懵懵懂懂的照做了——或許是清醒的也說不定。哎,世上的事情誰說的清呢。

  聽到她母親去世的消息,陳念先第一個趕來,看著冷冰冰的屍體,腳下一軟,忽然趔趄了一下,仿佛受了重擊,神情變的悲愴。轉過頭,不忍再看,似乎難以置信,神情瞬間蒼老了許多。趙蕭君含淚看著他,自己也是意識混亂,茫然一片,口裡心裡又苦又痛,像含著黃連,什麼都說不出來。成微擁她在懷裡,拍著她的肩膀無言的表示安慰。

  她母親似乎走的十分安詳,閉著雙眼再也不會有塵世的痛苦。陳念先臉上驀地閃過一種萬念俱灰的神情,刻意遺忘的前塵往事一一湧現出來,呼吸猛的急促,額頭上冷汗涔涔,一手捂住胸口艱難的吐氣,一手撐住床沿,青筋爆出。成微臉色一變,立即叫來醫生。趙蕭君雙手扶住他,驚慌的喊:「叔叔!叔叔!你怎麼了?」陳念先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輕微的搖了搖頭,讓她不要擔心,臉色白中帶灰,十分可怕,張嘴想要說話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陳念先在醫生的幫助下終於喘過一口氣,躺在病床上握住蕭君的手虛弱的說:「沒事,年紀一大,老毛病了,躺一躺就好了。」他讓蕭君去他車上拿藥,然後熟練的抓了一把,連水都不用,就那樣吞下去了。醫生皺眉叮囑他好好休息,切不可勞累,儘量保持平穩詳和的心情。他這病來的突然,好的也快,拉住蕭君的手沉痛的說:「蕭君,你母親就這樣走了——」情緒又激動起來,輕咳了兩聲。趙蕭君低著頭哽咽說:「叔叔!」陳念先轉過頭去,閉上眼睛長長的嘆息一聲,吐出壓在心頭二十多年的重量,其中似乎還夾雜有永遠不能忘記的遺憾。

  趙蕭君站在那裡想到母親,想到自己,看著傷痛的他,忍不住低泣出聲,低低哀鳴:「叔叔!」成微伸手攬住她,緊緊抱在懷裡。陳念先注意到他們手指上的戒指,怔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趙蕭君垂著頭,哽咽說:「我媽走之前,希望我們在一起,我和成微已經——」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心裡忽然有些恍然,整個人游離在外,仿佛靠不著邊似的。成微認真的說:「伯父,我會好好照顧蕭君的。」陳念先將他們兩個人的手疊放在一起,然後用力握住。

  很快便舉行了喪事,是由她繼父那邊主辦的。來參加的人基本上和她沒有什麼關係,都是繼父那邊的親戚朋友,對她也不熟悉。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親人了,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走了,十歲那一年外婆又走了,現在唯一的母親也走了,天地間只留下孤零零的自己,像空山絕頂上無人走過的石徑,荒煙蔓草,杳無蹤跡,夕陽如血,是如此的空寂荒涼。

  趙蕭君看著母親的遺像,面容瘦削,眼神慈祥,一眨不眨對著她微笑,忽然間肝腸寸斷,悲不自勝。一方小小的墓碑,便結束了一個人的一生,何其悲哀!她哭著跪倒在地上,將結婚證書的影本燒在母親的墓碑前,到底希望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想讓母親安心嗎?還是一種儀式,對過去的自己徹底做一次告別?腦海裡渾渾噩噩,整個人空空蕩蕩,仿佛只剩下衣服架子,被風吹的嘩啦啦的響,像是一首淒涼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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