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李翔 > 青眼影沉沉 | 上頁 下頁
四二


  趙蕭君看著他日漸認真的眼睛,裡面深沉的汪洋如海,雖然還是看不到底,卻一天比一天澄淨。愈加慌亂,撇過頭看著桌子,有些局促的笑說:「那是因為某個人太無用的關係。」成微卻笑說:「太無用麼?我卻覺得是太厲害的緣故。一箭穿心。」趙蕭君抬起眉,表示不相信,笑說:「一箭穿心?不見得吧?」

  兩個人不緊不慢的吃完飯,起身往外走的時候,碰到前面一個人走過來笑說:「成總,你也來這裡吃飯?倒不像你的風格呢!」成微微笑的站住了,說:「沈經理說笑了。也是來吃飯?」沈經理點頭:「對呀,帶老婆孩子一塊過來。正在那邊坐著呢。正巧,剛才還碰見你們公司的曹經理呢,一大家子人,三代同堂,似乎有什麼喜事。我剛過去說了兩句話。」

  成微客氣的點頭。沈經理笑著對趙蕭君打了打招呼,倒識相的沒有多問什麼。成微卻主動介紹:「沈經理,這是我女朋友。」然後又柔聲對趙蕭君說:「蕭君,這位就是『精實公司』策劃部的沈經理。」沈經理睜大眼睛,似乎吃了一驚,隨即笑說:「哪裡,哪裡,成總誇獎了。在成總面前。我算哪一門子的經理。」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趙蕭君被成微的話也嚇了一跳,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好半晌才笑著問候了一句「沈經理,您好」,他連聲說你好,你好,笑容滿面。與剛才有所保留的態度大不一樣。

  成微對她笑說:「曹經理也在這裡呢,我們過去打一打招呼吧。」趙蕭君有些躊躇,舉步不前,笑說:「你一個上司貿然跑了去,不會讓人家覺得尷尬麼?」成微笑說:「曹經理是不要緊的。」於是轉過彎來,正好就碰上曹經理他們,一張桌子團團圓圓坐滿了人,有老有少,喜氣洋洋的。

  曹經理見到成微和趙蕭君,半點訝異都沒有,恭敬得體的打招呼,又熱情的笑說:「小趙,你也在呀。」沒有流露一點好奇的神色,該是什麼態度就是什麼態度,像在公司裡一樣,免去了趙蕭君忐忑不安,許多的尷尬。

  兩個人走出來,成微笑說:「時間還早的很,想不想去跳舞?跳華爾滋,隨著音樂,一步一步,慢慢旋轉,喜不喜歡?」趙蕭君忽然想起陳喬其迎著陽光在舞臺上熱力四射的舞步,健美與青春。又憶起當日如雨的歡快,滿園都是熱鬧的人群。心驀地一酸,低著眼睛,輕輕搖頭:「不要,我不會跳。傻傻的看你和別人跳嗎?」成微「哦」了一聲,心裡倒是高興的,斜著眼說:「不會可以學呀!放著這麼好的老師白白不用,豈不可惜?」趙蕭君忽然不想遷就,只是任性的說:「不想學,不想跳。」

  成微卻笑起來:「好,不跳就不跳,我才不趕鴨子上架呢。」又說:「那你說去哪兒?」趙蕭君本來想說不去哪,回家。後來還是隨口說:「那去看電影吧。」成微想了一下,同意了,然後說:「好久沒有進電影院看電影了。想起來最後一次進電影院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如今電影院已經不像往年那樣盛行了,許多人寧願呆家裡看影牒。成微帶她進包廂,大大的放映廳空落落的,幾乎沒有什麼人。又不是上映時期,電影院甚為寥落。為了招攬顧客,打的是「懷舊」的旗號,放的正好是「魂斷藍橋」,二戰時的愛情悲劇。趙蕭君看的很認真,完全投入進去,心有所感。

  成微緊緊摟住她的腰,坐在黑暗裡,兩個人似乎合成了天和地,一切都有些異樣。銀白的燈光只看的清人閃亮的眼睛,坐在這種地方,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有一種回憶的滿足以及此刻的騷動。

  趙蕭君以前就慕名看過,可是此刻重新再看,完全又是另外一個樣子——心境的不同而已。主旋律一次又一次響起,憂傷纏綿的囈語。一排排的蠟燭一根根被撲滅,帶著那個民族特有的紳士從容,記憶就定格在那裡。戰爭響起,人人身不由己。戰爭縱然不響起,人人還是一樣的身不由己。

  成微蠢蠢欲動,黑暗裡感官似乎分外清晰,平息不了內心的騷動。終於忍不住,偏過頭,找到她的唇吻她的時候,感覺到她臉上的濕潤和冰涼,不由得愣住了,好一會兒,改而親在她的臉頰上,吻去她的淚水。趙蕭君躲開了。成微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笑一笑,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一點一點往下,手伸了進去,慢慢的就有些不規矩。趙蕭君一把搶過手帕,離他坐的遠遠的,自己胡亂擦了擦。

  成微忽然說:「這是我第三次替你擦眼淚了。」黑暗裡,趙蕭君似乎覺得他正向自己拋過來沉甸甸的某樣東西,可是自己卻接的手臂酸疼,承受不起。故作輕鬆的說:「你是說我喜歡哭麼?」成微的臉在銀幕下閃爍,看不清楚表情,好一會兒才說:「不,恰恰相反,我知道你不喜歡哭。可是你為什麼總是哭?」趙蕭君圓滑的說:「難道不可以是觸景生情嗎?」成微接上去問:「那是什麼樣的情呢?」趙蕭君沉默,費力想解釋什麼,最後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成微沒有繼續追問,他似乎也有些迷惑不解的心事。趙蕭君輕聲說:「我們走吧。」成微問:「不看了?」電影正要結尾,趙蕭君搖頭:「不看了。」到處都是悲劇,她不想再看一次。兩個人起身出來,眼前陡然一亮,有瞬間的暈眩。

  回去的路上,趙蕭君奇異的沉默,神情有些意興闌珊,無精打采的樣子。成微拉住正要上去的她,擔心的問:「怎麼了,為什麼突然不高興了?」趙蕭君搖頭,想了想說:「大概是電影鬧的。以後再也不要看悲劇了。」成微拍著她的臉親昵的說:「真的嗎?那好,以後帶你去看喜劇。」可是一個人若是不高興,看再好的喜劇也照樣落淚。

  兩個人的事漸漸的在公司裡傳開了,時常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有些人純粹八卦,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有些人卻不懷好意,冷笑著等著看好戲。自然也有許多風言風語,難以入耳。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倒是曹經理當著大家的面說了幾句警告的話,一些女同事才有所收斂。

  趙蕭君本人卻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仿佛說的不是自己一樣。平日裡一些比較親密的同事好奇的打聽的時候,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大家當然不敢去問成微,多少有些好奇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是如外界傳揚的一樣。頗有些撲朔迷離。

  她在公司裡還和以前一樣,勤勤懇懇,安分守己,別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漸漸的有關道德人格上的一些難聽的話也都銷聲匿跡了。流言自然還是有的。她行動更加小心,當著大家的面,從來沒有和成微一起出現過。但是成微不遮不掩的態度卻使大家慢慢的地明朗確定起來。

  自那一天徹底拒絕陳喬其以後,她再也沒有和他聯絡過。有幾次忍不住走到他住的樓底下,想要看看他最近過的怎麼樣,始終沒有勇氣上去。站在社區裡徘徊了許久,希望遠遠的能看他一面,究竟是胖了還是瘦了,一次都沒有碰到過。趙蕭君心上的傷口因為擔心,或許還有懊悔自責始終結不了疤,一天一天那樣疼著痛著,傷口上的血跡淋淋漓漓滴的到處都是。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沉著鎮定的應付所有的艱難。

  對於成微,她的愧疚越來越深,卻同樣的無能為力。成微是真的打算和她好好的交往,從來沒有這樣鄭重過,當著朋友也從來不回避,大大方方的介紹。趙蕭君的心似乎就這樣沉到海底去了,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方向。成微有一次喝了酒,不知道是真情還是假意的笑問:「蕭君,你看我們就這樣結婚怎麼樣?」趙蕭君當場被人掐斷呼吸一樣,胸口又悶又漲。

  幸而成微後來再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也只當他是醉言醉語。蕭君弄不清楚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而他也的的確確不知道趙蕭君心底最隱秘的秘密。這樣近在眼前,卻又像是遠在天邊的兩個人,彼此親近,又彼此隱藏。趙蕭君有時候覺得這真是一種淒涼的諷刺。

  直到陳喬其的班主任打電話給她:「請問你是陳喬其的家長嗎?」趙蕭君知道眼前的那座山終於倒塌了,似乎聽到天崩地裂的聲音。奇怪的很,她那個時候倒是很冷靜的回答說是。三年來,這是陳喬其的老師第二次打電話給她。第一次是陳喬其腳受傷了,通知她去醫院。陳喬其從來沒有要求她去參加他的家長會之類的活動,除了那次要她去看他比賽。

  那老師語氣極其嚴肅,鄭重的說:「陳喬其一向優秀,學習成績也很好,從來沒有讓老師擔心過,在同學面前也是起帶頭作用。大家都很喜歡他,同學們甚至是佩服他。可是他這段時間變化實在太大了,經常曠課不說,對老師的勸告絲毫聽不進去。更荒唐的是,這次整個北京市的模擬考試竟然沒有參加!現在連人都找不到!我知道他的情況有些特殊,不是本地的學生,可是居然鬧到這個程度,這是一個學生該有的行為嗎?我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到底上哪去了?」

  趙蕭君還沒有聽完,心裡急的像滾燙的沸水,一下一下的「撲騰」著,一點一點的蒸騰,然後逐漸的乾涸。慌亂的語不成句:「我,我——也很久——沒見過他——了,不知道——他,他——」話還沒有完。那老師極其不客氣的說:「你難道不知道他這些情況嗎?」趙蕭君被她逼問的心都要縮到骨頭裡,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不知——道——」那老師似乎十分生氣,聲音不由得提高八度:「你到底怎麼做他家長的?他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怪不得陳喬其變成這個樣子!」憤怒之下,一下子將陳喬其犯的所有過錯推到趙蕭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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