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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四十二章 西出陽關無故人

  任之寒頹然的看著謝芳菲,神情茫然,不知所措。數年來支持自己的仇恨突然間就不存在了,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硬生生的被人掏去,空蕩蕩的可怕。壓在頭頂的泰山突然被人給移開了,非但沒有感到輕鬆,反而跌在地上爬不起來。饑渴交迫在烈日的沙漠中獨自行走的人,所有執拗的希望到頭來驀然發現原來只是一座海市蜃樓。垂垂系著千鈞的頭髮還是斷了,清楚的聽見了懸崖下的迴響,仍然不敢相信就這樣斷了,元宏就這樣死了。

  謝芳菲有些擔憂的看著任之寒,輕輕推了他一下,輕聲問:「之寒,你還好嗎?」任之寒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神情忽然有些呆滯起來,心不在焉的走了出去。謝芳菲欲言又止,只得歎氣,還是讓他一個人先想一想吧。

  洛陽的達官貴人,文人墨客,真人道士聽聞陶弘景要離開,每天來送行的人絡繹不絕,別館前面當真車如流水馬如龍,門庭若市。陶弘景一概不見,只讓幾個得意的徒弟代勞。可是當南安王拓拔楨前來送行的時候,陶弘景不得不親自敷衍。謝芳菲一聽見拓拔楨的名字,頭就犯疼,索性起身躲到後面的園子裡,樂的一個人耳根清淨。

  水上的亭子裡任之寒一個人又在喝酒,豈不聞舉杯銷愁愁更愁!喝的雖然不快,可是卻沒有一點要停的跡像。亭子的旮旯裡還放著一大壇拆過封的大酒罈。滿園子都是隨風飄蕩的酒香。謝芳菲腳下一頓,歎一口氣,還是穿過長長的鏈橋,咯吱咯吱的走了過去。

  謝芳菲在他前面的石凳子上坐下來,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任之寒舉起手中的瓷杯,自嘲似的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芳菲,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連曹操這麼一個亂世裡的梟雄也要感慨,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言語間不勝唏噓!

  謝芳菲斟酌說:「可是他也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寒,你不能永遠沉浸在漫無邊際的仇恨裡。人活在這個世上,誰不要死?一百年以後,都化成了塵和土。什麼仇恨啊,權勢啊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早就灰飛湮滅了。眼下總有你真正該做的事情。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之寒,人生其實短的很,一眨眼就沒有了。立即去做的事情都不一定來得及,更何況你還要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面。人生數十載,行樂須及春!」

  任之寒搖頭苦笑:「我忘不了山一樣高的仇,海一樣深的恨。聞在鼻子裡的不是酒的香氣,而是血腥味,持久不散的血腥味。我怎麼能夠這樣就忘了呢!為什麼我的血海深仇還沒有來得及報,元宏他這樣就死了呢!為什麼他不是死在我的劍下,這樣就死了呢!」恨元宏,或許更恨自己。

  謝芳菲歎氣說:「之寒,元宏已經死了。北魏馬上就會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這跟你報仇的目的不是一樣的嗎?只要目的達成了,具體怎麼樣就沒有追究的必要了。你還苦苦的留在洛陽幹什麼,你就算不出手,北魏也不會有太平的時候了。這個仇就當已經報了,你還是回塞外去吧。那裡有人一直在等著你回去呢,你的心從來就沒有在洛陽。你為什麼不回去呢?洛陽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你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任之寒似乎想起了依稀的往事,眼睛裡纏綿起來,那樣執拗痛苦的纏綿連謝芳菲都為之感動。繼續說:「之寒,你說你如果不報仇,寧願去死。如果現在你的仇恨還在,可是人已經死了,你還怎麼報呢!秋開雨能夠成功刺殺元宏,不可謂不是天意啊。你就當是他替你殺了元宏,放下心裡的仇恨,回去吧。回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去吧。強過流落在異鄉,漂泊無定,腸斷天涯。家鄉還有人一直在等你呢,你趕緊的回去,遲了或許就來不及了。事情總有一道線,你硬是要跨過那道線,一切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任之寒似乎被她說中心裡的傷痛,眼睛濕潤,是想起什麼了呢?心裡夢裡念念不忘的情人?還是遼闊平坦,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抑或是自由快樂的縱橫馳騁?或者是洛陽的寂寥蕭瑟,孤獨無依?拿杯的手逐漸顫抖起來。

  謝芳菲想起的卻是秋開雨,心裡一陣淒然痛楚,輕聲哽咽的說:「之寒,你不要辜負了她,她一定朝思暮想盼望著你回去見她呢。你已經不需要再背負著這個壓的人喘不過氣來的千斤重擔了。你們絕對不要像我和秋開雨一樣。我們倆個將來是要天打雷劈的。你反過來想一想,元宏就這樣死了,豈不是連老天都在成全你們麼?元宏若是不死,你永遠都沒有機會回去了,永遠被囚禁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一生一世都看不到頭,死也死在仇恨的毒藥裡。這是天意啊,為了成全你們,連老天都在暗中幫著你們呢。天下的有情人本來就應該成眷屬的啊。這個世上的悲劇已經太多了,我不想再看見了。」

  任之寒的頭低下來,低下來,似乎要低到看不見,摸不著的黑影裡去。一團團,一簇簇的黑影,纏繞的他的心緊縮起來。心也隨著那一團團重重疊疊的黑影散開來,飄起來,搖晃起來。

  謝芳菲繼續勸道:「之寒,亂世裡多少人妻離子散,天各一方。如今就連亂世都成全你們了。你千萬不要在蹉跎下去了。你若再猶豫不決的話,或許真的就來不及了。你若錯過了,終生都會後悔。洛陽已經沒有什麼了。該完的自然會完,該亂的還是照樣的亂,該來的一樣都不會少。可是和你,卻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你從此返回塞外,帶著心上人,縱馬馳騁,何等快意!何等自在!」

  任之寒的眼濕潤起來,心卻熱起來。死灰般的心重新滾燙滾燙,是瞬間爆發的火山岩漿,遍地開出絢麗的花來。謝芳菲的眼也紅起來,是感動,是羡慕,還有祝福。她是全心全意,真心誠意的祝福他們。這樣苟且偷安的亂世,總算還有一對即將幸福自由的情人。她覺得似乎沒有那麼的絕望了,這個世上總是存在著許多其他好的東西,讓你覺得一切都還值得。有一句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肯走,總會有路的。

  謝芳菲騎馬送任之寒離開的路上,看著表面上依然寧靜詳和的洛陽,實際上暗潮洶湧,山雨欲來。不由得的歎氣說:「又有誰能想的到,一切都好好的洛陽,說不定明天就風聲鶴唳,刀光劍影。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捲入這場政治鬥爭中去。好好的一個北魏,就因為秋開雨,重新四分五裂,戰亂迭起。」

  任之寒見她並不忌諱談論秋開雨,於是說:「秋開雨的這一手不但狠毒,而且正中要害。對他來說還是一件一舉多得的事情。如果北魏和南齊內部穩固,國富兵強,他根本就沒有一點機會。所以說,兩國的形勢越亂對他越有利,正好混水摸魚,從中取利。說不定將來南齊的政權也這麼被他給顛覆了呢。而北魏如今這樣混亂不堪的局面正是他一手營造出來的。看來,秋開雨要開始行動了。北魏就是他第一個目標。」

  謝芳菲搖頭說:「不是,他真正想要對付的其實不是北魏。他使的這一招只是移花接木之計。他如果不能成功刺殺元宏,北魏內部至少也會引起一陣軒然大波,影響是盤根錯節般一層層推開,總有人要代人受罪。又是一場政治風波。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可以成功的刺殺元宏。等到元宏的死訊傳到洛陽的時候,必然是舉國恐慌。而那些早就蠢蠢欲動,不懷好心的人正好趁這個動盪的時候起兵作反。不論是太子党,拓拔楨和劉彥奇都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情了。這樣一來,秋開雨不但能混水摸魚,而且還脫住了劉彥奇,使他不能分身。他首先要對付的是水雲宮,不會是北魏。他早就回到南齊去了。那裡的形勢恐怕也和北魏差不多。漢北之地盡失,而蕭鸞只怕同樣命不久矣。」

  任之寒歎氣苦笑:「秋開雨不愧是秋開雨,這一手,打亂了多少人的計畫。好不容易統一了的北方又要再次動盪不安,混亂不堪了。而南齊,命運亦危矣。這個天下已經亂了幾百年了,現在還要繼續亂下去。唉,什麼時候才能停止這種混亂呢。你看看附近的老百姓,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甚至賣兒為奴,賣女為婢。就是塞外,同樣民不聊生,受盡了壓迫和剝削。」

  謝芳菲無奈的說:「要結束這種混亂的局面,一定要重新建立一個大一統的國家才是。就像春秋時期的戰國七雄,同樣是諸侯爭霸,烽煙頻起的時代。等到秦始皇一統天下,才將這種局面徹底給改善過來。可是秦朝也不過是曆二代而亡。然後又是楚漢爭霸的亂世。更何況是現在,你看看,你看一看現在的局勢,哪裡有一點大一統時代的預兆。等到重新統一,只怕是一百年以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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