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李翔 > 你可聽見我的心在動 | 上頁 下頁
二九


  鐘筆臉色一黯,她根本不能想像。張說摟住她的肩,安撫道:「便是非典也不要緊,現在治得了。」鐘筆推了他一把,沒好氣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到底會不會說話啊。

  兩人連夜來到機場,所幸頭等艙的票總是賣不完。鐘筆十分唏噓,她曾暗暗發誓永不回香港,現在還是要回去了。可見事情的發展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離愁別緒湧上心頭,她抱住張說,「我要走了——」胸口酸疼,很是難受。

  張說見她竟然滿臉是淚,十分不解,「只不過回香港,又不是去地獄,哭什麼?」抬手幫她拭去了。隨即想到她大概是在擔心左學,便說:「放心,沒事的,現在醫療技術那麼發達。」鐘筆橫了他一眼,跺腳說:「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她傷心成這樣,他怎麼就一點反應都沒有!

  非典,非典你個頭!她才不相信左學是非典呢,頂多是肺炎。也許不過是普通的流行感冒,打個幾天針就好了。

  張說不鹹不淡「嗯」了一聲。鐘筆氣道:「你不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張說看了她一眼,「隨便。」心想,總要等左學完全好了吧。鐘筆大怒,「也許我再也不回來了呢?」

  張說不能理解她由悲轉怒的速度,剛才哭的,現在氣的——變臉比變天還快,愣了半天才問:「哦,為什麼?」又不是天涯海角,為什麼再也不回來?她都快要離婚了。他現在已經知道不能跟生氣的女人理論,息事寧人說:「那我去香港好了,反正也就幾個小時的飛機,快得很。」

  鐘筆快要被他氣暈了,這個人神經一定比電線杆還粗,她要走了,還是去情敵那兒,他卻一點都不擔心——總算最後還說了一句人話。她揮了揮手,不耐煩說:「行了,行了,我走了,等左學好了,立馬帶他一起回來。」

  張說挑眉,應了一聲。你看,你看,剛才還說再也不回來,現在又是立馬回來,自相矛盾,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做錯事的人是他。但是他是男人,不能跟女人一般計較。

  一下飛機,鐘筆便趕往醫院。

  左思在病房外面等著,看見她嬌小瘦弱的身影匆匆忙忙走來,身後是雪白、狹長、空寂的走廊,不知為何,隔著那麼遙遠的距離,時間與空間反倒模糊起來,咚咚咚的腳步聲中,他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醫院。

  可是鐘筆完全不記得了。

  第二十章 邂逅·夢魘

  鐘筆大三下學期那年,她十八歲,本是豆蔻年華,卻發生了許多的事。她母親檢查出乳腺癌晚期,家裡陷入愁雲慘霧之狀。她父親早逝,母親開了一爿小店做一些雜貨生意,饒是精明幹練、勤儉節約,供兩個孩子上學,尤其是鐘簀,天生失聰,不知費了多少錢財,家裡經濟狀況日益窘迫。

  當鐘筆從親戚口中得知母親患病時,無異於晴天霹靂當頭砸了下來。她跟在親戚身後去父親生前的廠子裡鬧,天天搬個小板凳坐在廠長辦公室前,木著臉聽過往的工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說:「可憐啊,讀書好著呢,聽說考上了北京大學,父親早死,母親又得了癌病,弟弟偏偏是個聾子。」

  年輕的她臉皮生嫩,又羞又憤又氣又悲,想哭,但是她沒有辦法,為了母親的醫藥費,她必須忍。

  處事須存心上刀,修身切記寸邊而。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忍無可忍,從頭再忍。沒有什麼「是可忍孰不可忍」。

  最後鬧得整條街都知道了,人人同情鐘家的孤兒寡母。廠長被輿論逼得沒辦法,召集廠裡的工人給鐘家捐錢,又答應廠裡出一半的醫藥費。街道辦事處的吳伯是個熱心人,有親戚在北京某家醫院擔任主治醫生,打電話幫她們聯繫。鐘筆本想在省裡的醫院治療,考慮到自己可以一邊上課一邊照顧母親,於是帶著鐘簀一起來了北京。

  她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小平房,安頓好鐘簀,日日往醫院跑,十分擔心母親病情惡化,又驚又怕,心力交瘁。幸好替她母親主治的羅醫生為人親切和藹,鼓勵她說只要病情控制住了,救治得當,並無生命危險,使得她抱有一絲希望。經過幾次化療,鐘母被病痛折磨的面色蠟黃,瘦的眼睛只剩下兩個窟窿,頭髮全掉光了,形同枯槁。

  鐘筆見了心如刀割,每日還得強顏歡笑,哄母親說很快就會好。

  那段時間,她以弱不禁風的雙肩一力挑起千斤重擔。

  有一天當醫生說鐘母的病日漸有了起色,若是繼續這樣下去恐怕就要好轉時,鐘筆聽了,大喜過望,整個人都輕了起來。正松了一口氣,哪知有一天晚上鐘母突然嘔吐不止,怎麼用藥都沒有用,最後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羅醫生急匆匆趕來,說是癌細胞變異,需要立即動手術搶救,讓她去樓下大廳收費處交錢。

  那天晚上,鐘筆感覺自己在地獄的烈火裡煎熬,不斷在絕望與希望中掙扎徘徊。她木木的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心想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母親便沒事了。可是無論她怎麼安慰自己,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她苦中作樂,也許睡神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已經有三天三夜沒有造訪她了。

  她睡不著。就是那時候她學會了用安眠藥。

  漫漫長夜像是永無盡頭,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鐘筆頭埋在手中,不斷祈禱,若是頭上真的有神明,就請發發善心,她鐘筆願意每日三跪九叩拜謝。

  神明似乎真的聽到了她的請求,手術室的燈滅了,羅醫生連口罩都未摘下就走出來對她微笑,打手勢表示一切順利,然後方進去收拾東西。鐘筆從沒有見過笑得這麼美的眼睛,此刻她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是白衣天使,醫生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職業,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妙手回春,可歌可泣。

  她興奮的神智不清,整個人飄飄然定不下魂,一直懷疑莫不是做夢吧,莫不是做夢吧?迎頭有一人穿著白色消毒服走了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裡,目光呆呆的,面無表情,光潔平整的大理石,可是他差一點跌倒。

  鐘筆不管不顧走了過去,手背在身後,踮起腳尖,在他眼睛上輕輕落下一吻,仰著頭笑眯眯說:「你的眼睛真漂亮。」然後跑走了。她要趕快告訴鐘簀,母親痊癒的消息,她要告訴全世界,她母親的病好了!

  她是如此的高興,全然忘了自己無心之下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左思的母親就在剛才走了,心臟病突發,搶救無效。他母親從小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又變賣祖屋供他上大學,如今他事業有成,功成名就,本想讓母親多享兩年清福,沒想到就此撒手而去。無數風浪走過來,早將他的意志鍛煉的如鋼鐵般堅硬,沒有什麼可以將他打倒,可是此刻他崩潰了。他親眼看著醫生將白布蒙上母親的臉,失魂落魄走了出來。

  就在他最無助脆弱、彷徨迷茫的時候,一個女孩子跑到他面前,親了親他的眼睛,一臉燦爛說:「你的眼睛真漂亮。」他想起小時候母親微笑著稱讚他:「思思眼睛真漂亮,一看就是聰明相。」他伸出手情不自禁想抓住她,可是她像蝴蝶一樣轉眼就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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