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李翔 > 十年懵懂百年心 | 上頁 下頁
三二


  滿盆已變涼的洗臉水頓時全都澆在了雲兒身上,她前胸下裳全濕透了,驚得她如彈簧一般跳起來,「啊」的一聲大叫,在屋裡轉著圈拼命抖衣服。淅淅瀝瀝的水滴如水蛇一般沿著她的身體不斷往下游走,又冰又涼,黏膩膩的,感覺十分難受。她抬眼瞪向前方那個可惡的始作俑者,見他雙手抱胸站在一邊看熱鬧,滿臉的幸災樂禍,氣得牙癢癢,氣血霎時沖到頭頂,沖過去用力推了他一把,齜牙咧嘴恨聲說:「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縱然燕公子暗下有所提防,可是雲兒整個人氣勢洶洶撞過來,呼呼地挾起一股風聲,力道太大,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他一時沒站穩,急退數步,刹不住步子,咚的一下撞在木桌上,又重又狠,正好硌著骨頭。一時間急痛攻心,他緊緊捂住後腰,疼得差點緩不過氣來,唇色一下子就白了,面色緊接著發青。

  雲兒見了,一開始還拍手叫好,罵道:「活該!」後來見他居然連站都站不穩,身子骨一點一點滑下來,軟如柳絮,最後蹲在地上,頭埋在胸前,一聲不響,久久沒有起身,如垂死之人,半點動靜都沒有。她嚇了一跳,不會好巧不巧撞到死穴吧?凡是練武之人,都有一處不為人知的穴道,極其脆弱,如果不小心受了重力,輕則殘廢,重則喪命,所以才稱之為死穴。死穴的位置,因為是練武之人的致命破綻,極其隱秘,一般來說,除了自己,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雲兒有點膽怯了,雖然她常常恨他入骨,可是從來都沒想過要他死啊,萬一他就這麼一命嗚呼,自己豈不成殺人兇手了,那還不得一命賠一命,太不划算了!她一步一個腳印磨磨蹭蹭走過去,臉上露出遲疑的神情,心裡又驚又怕,表面上卻粗聲粗氣問:「喂,你怎麼了?裝什麼死啊?」見他反常地沒有惡言相向,更是嚇了一跳,心一急,伸手拍他的臉,「喂喂喂,你沒事吧?你可別死啊……」

  燕公子之所以如此,一開始是因為疼痛直不起腰來,後來不知為何牽動了下午所受的內傷,體內真氣突然逆轉,五臟六腑如萬箭鑽心,生生將他淩遲般,一時間痛如刀絞,氣若遊絲,哪還說得出話來。他伏在地上,痛得死去活來,瞳孔圓睜,裡面血絲漸生,由淡轉濃,仿佛嗜血的野獸一般,駭人之極,大有走火入魔的趨勢。此刻不要說武功高手,便是尋常練武之人,輕輕鬆松一劍便可將他殺了。

  雲兒嚇壞了,使勁搖他,「喂喂喂,你是不是要瘋了,快點醒來……我可什麼都沒做,你死了千萬別來找我算帳……」她終究年輕膽小,見他滾在地上縮成一團,手腳痙攣,牙齒咯咯作響,像是羊癲瘋發作一樣,臉都嚇綠了。右手胡亂在懷裡摸索,掏出一個一寸見方、鏤刻精緻的木盒來,也不管什麼藥丸,統統往他嘴裡塞,口裡慌亂道:「你做了鬼,念在我給你吃藥的份兒上,好心放過我吧,頂多明年清明節的時候,我給你多多地燒一些紙錢就是了……」她一心以為是自己害死了他,著實嚇壞了。

  燕公子所習武功路數,進步神速,威力無窮,但是極其霸道,一般人很難駕馭,稍有不慎,極容易被其反噬,五臟六腑受損不說,還有可能走火入魔。他因為昨夜已經受了不輕的內傷,加上今日同東方棄殊死搏鬥,更是雪上加霜,經脈俱損,被雲兒這麼一推,撞在穴位上,觸動內傷,因而體內真氣胡跳亂竄,狂暴無序,一時控制不住,反受其害,差點癱瘓。幸好雲兒給他服的什麼養生丸、益氣丹雖是滋補之藥,但也有治療內傷的功效,四處亂竄的真氣稍稍得到壓制,他神志便跟著清醒過來,一鼓作氣將傷勢壓了下來。

  這些都是電光石火間的事情。他緩過勁來,聽見雲兒坐在地上低著頭滿口胡言亂語,說什麼清明節送飯燒紙錢,好不容易緩過來的臉色又青了,忍不住喝道:「你再敢咒我死,我現在就讓你去見閻王!」

  雲兒忙抬頭,見他突然間活了過來,嚇得捂住唇,差點以為詐屍了。她左手還搭在他脖子上,觸感溫熱溫熱的,燭火下又有淡淡的黑影,才知道不是鬼,連忙跳起來,指著他鼻尖大聲叫道:「啊,你沒死啊?」

  燕公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再敢說一個死字,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雲兒見他又恢復囂張跋扈蠻不講理的樣子,才確定他是真的沒死,回瞪過去,不屑地「哼」了一聲。她雖不敢再說話,肚裡卻在腹誹,怎麼就沒死呢,如今這世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老天真不長眼,害她空歡喜一場。其實剛才她非但沒有歡喜,反倒擔心死了,依他素日恩將仇報的性子,生怕他做鬼也不讓自己好過,那豈不是更恐怖?

  燕公子身子一歪,在椅子上坐下來,不耐煩道:「傻站那兒幹嗎?過來!」見她站在那兒磨磨蹭蹭,左顧右盼,雙手捏著衣角搓去搓去,一點移動的跡象都沒有,有點怒了,「到底誰是主子?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啊,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雲兒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老遠就站住,如避猛虎蛇蠍一般,「幹什麼?」口氣沖得很。他一聽很不高興,待要發作,想到她剛才不管怎麼樣,真心誠意也好,誤打誤撞也罷,都算是救了自己,口氣便軟下來,「我後背疼得很,估計是腫了,你過來給我瞧瞧。」

  雲兒想到是自己失手下的傑作,自然不敢吱聲,趁他不注意,偷偷做了個鬼臉,用唇語無聲地罵:「去死吧。」她走到跟前,挑眉說:「我又不是大夫,讓我瞧有什麼用。」燕公子投了個威脅的眼神過來,雲兒立刻噤聲。他伸出手搭在雲兒肩上,「扶我上床躺著。」整個人壓過來,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她肩上。

  雲兒不滿道:「你不會自己走嗎?」又沒殘廢,短短幾步路而已,至於這樣嗎?長得宛如神仙中人,飄然欲仙似的,身子怎麼這麼沉啊,吃什麼長大的,又不是豬!他如果知道雲兒心裡罵他,估計會氣得一刀割了她的舌頭。

  雲兒還是第一次進到他的臥房,只見當中一張烏木金漆大床,足有一丈寬,四根金色鏤花床柱,映著燭火,滿室生光,晶瑩璀璨,令人眼睛都睜不開;天青色的簾帳一直垂到地上,看著薄如蟬翼,實則細密厚實,嚴嚴地遮住了裡面的東西;旁邊是一架玻璃屏風,厚達數寸,剔透玲瓏,像是一面鏡子,那是海外傳過來的物事,十分稀罕;檀木大桌上擺著一些小巧精緻的珍器古玩,無一不是罕見之物,單是金獸狀的香爐,已是價值不菲,何況裡面燃的還是有價無市、千金難買的龍涎香;牆壁上掛了些字畫,大多是名人手跡。

  雲兒細細瞧去,其中竟然有傳說中早已遺失的閻立本的《步輦圖》,紙張呈暗黃色,落款處滿是各式各樣的圖章,目不暇接;另外還有顏魯公的真跡,大開大合,端莊雄偉,看得她恨不得卷幅私逃。更為突兀的是,床的斜對面掛了幅山川地形圖,連綿起伏的群山,波濤洶湧的江海,甚為逼真,可惜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暗歎,這兒就是做皇帝老兒的寢宮只怕也差不多了,真是荒淫奢侈,暴殄天物。

  燕公子見她伸長脖子東張西望,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敲了下她的頭,有點不悅道:「看什麼看?還不快把簾子掛起來。」雲兒「哎喲」一聲,揉了揉前額,怏怏地取下掛簾子的金鉤,拿過虎形玉枕,展開雲綢錦被,頓時滿室異香,令人骨軟筋酥,十分好聞。她暗罵:一個大男人,熏什麼香,陰陽怪氣。

  燕公子面朝下、背向上躺下,雙手雙腳大喇喇攤開,鬆開腰間的錦帶,扔在地上,「你看看背後是不是有淤血。」用的是命令的語氣,因為頭埋在軟被中的關係,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雲兒一迭聲嚷道:「你好好躺著,我,我……我去替你叫大夫。」說著起身就要走。好歹她是黃花大閨女好不好,怎麼能隨便看一個陌生男人的身體?以前那都是逼不得已啊……雲兒剛轉身,還沒邁步呢,就感覺脖子一涼,待發覺是龍泉劍壓在自己頸側時,立刻僵成一塊石頭,她渾身寒毛倒豎,連呼吸都不敢重了,轉動眼珠,顫巍巍地說:「公子……您重傷在身,手可要拿穩了……我,我,我,不不不,奴婢這就給您瞧,這就給您上藥,奴婢死心塌地伺候您一輩子,您讓去東我……我絕對不敢往西……」硬著脖子如僵屍一般一點一點轉過身來,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燕公子心中好氣又好笑,這個貪生怕死、欺軟怕硬的小滑頭,見風使舵、兩面三刀的本事無人能及。他面無表情地說:「你脖子上的這顆腦袋可要坐穩了,再有下次,休怪我劍下無情,哼!」抽劍回鞘,重又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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