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溫柔啊溫柔 | 上頁 下頁 |
前世的情人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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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在那個加油站,他走近我,親吻我的手,圍繞著我並緊緊跟隨,恍然間覺得,也許他已經認識我多年,只今天才終於相見。 我把撞財帶回家裡,給他洗澡,為他梳理身上的毛,看他背上疤痕接著疤痕,胳膊底下少了一大片毛,嫩紅的肉剛剛長起來,抱著他,讓他感覺溫暖。撞財甚是纏綿,將頭抵著我的臂彎,一下一下輕輕磕碰,偶爾仰起臉,不那麼清澈的眼睛裡帶著淡淡的悲哀。 我以為野貓是沒有感情的,至少為了生存變得象狼一樣孤單。 撞財不,我抱著他,他就依賴在我身上,用鼻子貪婪地嗅我的氣息,或者拿他因為奔跑的路過多而變得堅硬的肉墊溫柔地捧著我的臉。 撞財對我的家,熟悉的程度一如從未離開過,去廚房一轉彎就開始吃飯,挪三步,蹲下喝水,吃飽喝足了,去磨爪子的泡沫塑料盒裡蹭蹭爪子。他磨爪子的聲音不象卡拉那樣肆無忌憚,把泡沫弄得滿地,而是輕輕地,柔和地,磨兩下,停一停。 不一會兒,撞財要嗯嗯了,他熟門熟路地走進卡拉的尿盆裡,並不在意與別人分享同一個廁所,也許,能有一堆乾淨的沙子和柔軟的報紙,他就已經很滿意了。 撞財拉肚子,嗯嗯的顏色是綠的,味道極壞。婆婆站一邊等著擦,邊擦邊擔心他是不是有傳染病。我知道他不會的,就跟當年我知道卡拉不會因為拉肚子而死掉一樣。我很有經驗地拿出氟派酸,打開膠囊的蓋,將一半的藥粉撒在貓糧裡,攪拌勻了,哄撞財吃下。撞財真是餓傷了,不曉得多少天沒吃飯,他吃飯的時候你會感覺到世界末日的來臨,也許以後再沒吃的了的痛感。我撫摩著他的背,感受一根根骨頭緊挨著皮的尖銳,安慰他:不怕,從今以後你就有吃的了。慢慢。 撞財躺在卡拉睡的沙發上,舒展著背,也許太倦了,也許整日倉皇逃竄,他很久沒有那麼舒心,不一會兒就鼾聲不斷,並且將肚皮展開。這種睡姿的暢快,讓我知道,他把這裡當成家了。 我容他,別人不容他。 我公公回來第一句話就是,扔了。家裡這只我都想甩的,怎麼又來一隻啊!自己養自己都困難,還養什麼貓! 婆婆保持一貫的婉約,母性的疼愛也表現在臉上,抱過撞財說:多瘦啊!多可憐!多乖。 撞財很容易相處,也許急於在這裡安身立命,非常討好婆婆,默默躺在婆婆懷裡,將頭埋起來。 另一個不容的,是我家卡拉,卡拉從撞財進門的第一秒就處於備戰狀態,撞財哪怕僅僅經過他的門前,他也橫眉怒目,露出尖牙,將爪子展開,背弓起來準備打仗。 撞財的目標很渺小,只想找一塊有口飯吃的地方,儘量表現出善意,包括從不用眼睛瞪卡拉,也不露牙齒,並伸出肉墊的手想拉拉卡拉。卡拉卻一爪子拍下來,帶著力度,並從胸腔中發出怒吼,聲音猙獰到象饑餓的老虎,這樣的卡拉與平日裡含有書卷氣的那個大家閨秀截然不同。我以為飽食終日的卡拉早已經忘記了什麼是競爭。沒想到動物的天性如此,她永遠都會處於嫉妒狀態。儘管來的這個夥伴並無惡意,儘管家裡並不因為多一隻貓而少了卡拉的任何一隻蝦。 撞財其實很好餵養,對生活的訴求很低下,他吃卡拉吃剩的飯,尿卡拉尿過的盆,甚至喝水也只喝廁所地板上洗澡剩的水。他的最美味的食品是垃圾筐裡卡拉從不看一眼的蝦頭和蝦尾巴。我拿一隻整蝦送到他嘴邊,他因為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好的事情發生,會有一只有肉的蝦躺在面前而狐疑著不肯過來,並忍住口水而表現得本分。我內心裡傷感,想撞財不曉得多少次因為誤食了人家盤中的大菜而遭到棒打和趨趕,他已經能夠清楚辨別什麼是他可以吃的,而什麼對他而言是誘餌的危險。 撞財繼續想親近卡拉,期望卡拉一念之慈允許他留下。 而卡拉很堅決,一點不妥協,她甚至已經懷恨我這個親媽,並在我靠近她試圖安慰她的時候猛咬我一口並將我的手背抓得血淋淋。勞工一面心疼卡拉,一面心疼我,不許我們靠近,將我們分隔天涯。 勞工一直在寬慰卡拉,試圖讓他接受媽媽抱回一個弟弟的現實,卡拉拒絕承認現狀。 然後,勞工跟我說,卡拉很可憐。他一夜沒有下過寫字臺,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甚至在我們給他換了個尿盆換了個杯子換了個碗的情況下,他都以絕食的態度表達不滿。 家裡的陣營分成兩派,一派是我,因為同情而特別渴望將撞財留下。 另一派是公公,他覺得多一隻貓家裡爭執不斷,萬一沒人的時候打起來,卡拉這只家貓要吃虧的。 丈夫傾向于公公的意見,他也覺得,看起來撞財顯得平和,因為撞財見過大世面,爭鬥無數,而卡拉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並沒有實戰經驗,以後不曉得會受到怎樣的虐待。說完,丈夫指著桌面的一汪水說:「剛才卡拉吼撞財,其實自己已經嚇尿褲子了。」 於是,婆婆這一票很關鍵,如果婆婆支持我,那麼我們至少屬於雙足鼎立狀態,我還有迂回的時間,我期望通過努力,再給撞財幾天,讓他可以安身下來。 婆婆沉默良久,說:「把新貓送回去吧!」 婆婆說,新貓在外面野慣了,根本不是家貓,呆不住的,老要出去,會帶病回來。再有就是新貓沒有煽,萬一發情起來,又要花一大筆錢。 我內心裡,並不認為為貓做手術打疫苗做體檢花個300新幣會有多麼大的負擔。對我而言,這一生從我手指縫裡流過的鈔票,可能是上千個300,我並不覺得痛,對於一條生命來說,完全可以視為不算什麼。 我於是成了家裡的少數,我再堅持,都無法挽回局面。 我跟丈夫說,我去替貓做了手術,他就不會出去了,而這筆錢我會賺回來。 丈夫說,你不能用你的思想去替換貓的思想,為什麼你要去決定貓的命運呢?也許他嚮往自由,願意在野外生存,有自己的孩子和女伴。你並不知道他的快樂是什麼,只一相情願地給他你以為的美好生活。 我堅持說,他跟著我,他希望有個家。 勞工說,那就讓他自己決定吧! 其實貓是很聰明的。 撞財知道我們在爭執什麼,雖然我們以為他是貓,聽不懂我們的話。可我忘記了,他是我前世的情人,他什麼都懂得。 撞財原本一直粘著我,寸步不離。 在我們討論完以後,就默默地走到大門前面,回頭留戀地看著我,低聲地讓我開門。 我的眼淚就流下來。我現在坐這裡打字,想到他默默轉身離去的樣子,我的淚如長河停不下來。是我的過錯,我最終妥協了,我決定放棄他了。 我這一輩子,總在為別人活著。 我以前的願望是當個幼師,可為了讓父母高興,我選擇了上自己不喜歡的商科學院。 我以前養過一條狗,當時跟公婆住一起,我親熱地叫他紅桃八。公公某日趁我不在家,連同他的小籃子和他的沐浴液一起,送給陌生人了。 在那以後的好幾年裡,我夢裡老做到我吃的狗肉火鍋是紅桃八的。 那時候我跟丈夫發誓,等我以後有了自己的家,我要做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現在我有自己家了,我能做主了,可是在所愛的人面前,在現實的生活裡,我流著淚同意讓公婆將我前世的情人送走。人會為所謂真理而接受火刑,卻往往因為愛而輕易放棄。我不能為了一隻沒有名字的野貓而站在整個家庭的對面。這種事情,也許窮我一生我都做不出來。 撞財來的不是時候,他如果早兩個月進門或遲一個月遇見我,避開我公公婆婆在這裡的日子,我就可以盡力將他留下。可是,我前世的情人,你為什麼不是來的太早就是太遲呢? 夜裡,因為難過,我抱著撞財在沙發上躺下,勞工帶著卡拉睡在臥室裡。 我的眼睛一刻都沒合上。 撞財一刻不停地用他的頭撞擊我,用舌頭親吻我,表達他的喜歡。 他將手搭我手心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他是沒有爪子的。 他的爪子晶瑩透明,柔軟到一碰就會斷。 我於是明白了為什麼撞財一身傷,明白了為什麼即便美味放在眼前他也不敢去拿,明白了為什麼他磨爪爪的時候小心翼翼,明白了為什麼他竭力想討好卡拉。撞財是一隻家貓,小時侯被人餵養的時候主人怕他將傢俱抓壞而將他的原爪連根拔去,只讓他剩了個裝飾的爪。不知什麼原因他離開了家,我寧願相信他是自己淘氣走丟的,如果他的主人因為他發情了而不想要他,我會咒他一輩子的,在新年裡面。先是剝奪了人家生存的根本,再又將他無情地扔到弱肉強食的社會。等待撞財的結局,除了死亡還是死亡。當然,貓終究是要死的。只是我不能接受他倒在血泊中或者終日淒涼惶恐中等待死亡降臨的局面。 其實,我又比那個主人好多少呢?人家也許是真惡,而我呢,不過是偽善罷了,也許撞財已經認命了,不再幻想有家,是我走過去抱他,喂他,給他一夜的愛情,再狠心將他扔出去,從此,他再不相信所謂的情感,從此,他不再與人親近。他曾經將信任付於我手上,在我慷慨打車將他帶回來的路中,他以為他有了善良的媽媽。人是最不可信的,前一秒鐘也許還談著愛,後一秒就翻臉。一夜情也不過如此吧! 大家都擔心撞財欺負卡拉,正如有人批判我說「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的話,其實,撞財已經弱到除了接受欺淩的命運,無法再做什麼。 天濛濛亮了。撞財已經接受了他有一夜安穩覺的現實,他主動走到門口,呼喚著我們給他開門,要求出發。 我的淚已經讓我看不清楚周圍的人了。 公公婆婆要送他回去,因為他們不相信我的保證,也許我前腳走的時候答應了,沒一會轉頭又抱回來,這也就是卡拉的來歷。 撞財走了。 卡拉開始神氣,跳下蟄伏了一夜的桌子,走到廚房,吃那個新碗裡的飯,對舊碗看都不看,在新尿盆裡撒了一泡長長的尿,然後,就匍匐在我腳邊,忍不住,又跳上我的膝蓋。 我內心忍不住的厭惡。一把將他打翻在地,大聲呵斥她:滾開! 卡拉從沒見我如此凶過,嚇得一縮頭跑遠,並在後來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將內心的不快發洩在她身上是不對的時候,試圖去哄騙卡拉回來,她也對我抱以敬畏的態度,保持安全距離。那種戒備的眼神傷了我的心。 我到底在做什麼?一夜間,我失去了兩隻貓。 我怎麼能責怪卡拉的兇殘?她只是只貓而已,也許她平時表現得謙遜,乖巧,善解人意並會搖尾乞憐,但在關鍵時刻,為了捍衛自己的口糧和地盤,她至少敢於表達她的憤怒,也許顯得狹隘,也許顯得很無賴,可她至少是純真的,毫不掩蓋。 這跟那些個表裡相親相愛,面子上禮尚往來,口中甜言蜜語,而背地裡憋著股邪氣,先把你哄得放鬆警惕,再趁你不注意咬你7寸,到死你都不相信被人出賣的結局的人相比,已經是坦蕩蕩了。 我在婆婆公公出門前再三囑咐,放撞財到他以前生活的地方去,也許那裡他已經有一席之地了,活起來不會那麼艱難。婆婆公公答應了。我還畫了張詳盡的地圖,連第一眼看見撞財躺的那塊畫黃線的石頭都標出來。 幾個鐘頭後,婆婆回來了。 我問她,你們送他回去了嗎? 婆婆說,沒有。他不讓我們抱著,一出了樓就撒腿跑。我跟你爸跟著後面追好久,兩人追一身汗,總算追到了。後來就帶著他一路奔回老家。開始他可乖了,我們走一路他跟一路,偶爾會鑽到樹叢裡,可看我們走遠了,他就又追上來。 但過了兩個岔路口後,他就自己跑遠了,我們等很久也不見他回來。我和你爸找了幾圈沒找到,就在附近的小店裡買了四個麵包,掰碎了一路撒著,怕他餓了沒東西吃,一會出來能找到食物。 我又開始哭。那些麵包,也許不到撞財餓,就被鳥給吃光了。我並不心疼鳥吃了麵包,卻怕撞財因為一個蝦尾巴或半隻死老鼠而被別的野貓欺負。 中午下課回來,我特地提早下車,在婆婆說的小樹林那裡四下看看。我打定主意,只要看見撞財,我就先帶到醫生那裡做了手術,然後帶回家。我就堅持這一回吧! 我轉了好久,根本沒看見一隻貓的影子。 我的心就那樣遺失在小樹林裡了。 我以後再也不忍心看路邊的任何一隻流浪貓,那已經成為我心中的一個不會退去的傷疤。 2005-02-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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