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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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渦輪司機,安娜如果不用意念與定力去控制,也許早已癱軟在他溫柔的懷中,就如兩塊相吸的磁鐵,自然相擁。安娜最近常有罪惡感,在王貴的面前也很溫柔,怕自己的小秘密被參透。已經有好幾個夜晚,王貴在身邊發出平和的鼾聲,而她在夢中與渦輪司機手牽著手。 安娜的想像力只能延伸到手牽手,再往後,她就會夢見自己是一位母親,兩個孩子在前面走。婚姻其實就是枷鎖,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一旦套上,就會因為已有的承諾而主動繳械,放棄自由。甚至連夢境這樣一塊最後的私密地帶,也被無形的籬笆監控。 安娜沒事的時候順手翻翻佛洛德,想從那本《夢的解析》中看出自己的五行是不是亂了。她總做那些意識流的夢,諸如森林裡熊熊燃燒的火,一頭驚慌的小鹿,在濃煙中亂竄著而無法逃脫;或者是富士山一樣雪白而清冷的山下有一片如青海湖般清澈湛藍的湖水,還是那只小鹿,在水邊徘徊著將蹄子小心伸進池中試探。鹿是什麼?山是什麼?水是什麼?火是什麼?森林又是什麼?安娜找不到答案。安娜寧可自己夢見觀音敲她的頭,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未來,也好過這樣亂猜。安娜心中有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東西真的出現。如果什麼都沒發生,安娜便會悵然,如果真的發生了,安娜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另一個總做意識流夢的人是渦輪司機。四十多天的假期眼看就要耗盡了,渦輪司機還沒有張口向安娜表白。看著安娜對孩子的一心一意,看著王貴別無他求的滿足,渦輪司機幾次三番想到了放棄。就當是故地重遊吧,緬懷愛情。可是,熬了那麼多年的孤獨,難道真的到今天就算結束了?未來的日子用什麼填充?甚至沒有了繼續拼搏的動力。 一想到未來茫然無可依,甚至連思念的物件都沒了,渦輪司機就不寒而慄。越是逼近歸期,渦輪司機就越心急。也許面子上看不出什麼,依然悠閒淡定,心卻不受自己控制,腦袋一沾枕頭就開始滿負荷工作。與安娜不同的是,渦輪司機的夢境簡潔,內容完整,沒什麼象徵的東西,總夢見自己臨去機場了找不到飛機票,找到飛機票了又找不到護照,出了門沒搭上車,到了機場飛機正好騰空;或者是回去以後學校已經開學而自己耽誤了課;再或者是前腳剛離開安娜的家後腳再回去,房子就不見了。 渦輪司機突然迷信起來,夢的兆頭不好啊!大多是不吉利的。渦輪司機寧願相信「反夢」這句話。也許,夢在告訴他,如果不將心事說出來,這一輩子就耽誤了? 渦輪司機邊下棋邊試探地問安娜:「做噩夢是卜吉,還是蔔凶?」安娜回答:「上半夜做的還是下半夜做的?上半夜卜凶,下半夜卜吉。若是午睡做的,就是白日夢。」安娜舉著棋子看不出面部有什麼好奇,甚至沒追問渦輪司機究竟夢見了什麼。也許以安娜的冰雪聰明,心中大概有數了。「眼皮跳不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看你心神不寧的,怕是凶相環繞。」 渦輪司機勉強笑笑,卻覺得苦澀,有心想跟安娜逗樂,又覺得嘴角沉重,積壓在心頭幾十年的話驀地蹦了出來,沒考慮後果。 「安娜,你不覺得上天造物弄人?如果是現在的時代,回到二十年前,也許我們倆已經雙雙在美國了。」渦輪司機夾著黝黑的圍棋子的手指突然停頓下來。 「是啊!我這輩子已經毀了。不過也平衡,像我這樣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批。我也不算墊底的,王曉培不是到現在都在長風鄉下回不來了?人要知足,要學會平衡。否則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安娜抱著茶杯,以安慰自己無數遍的話來安慰著渦輪司機。 「如果,如果你現在有機會重新再來呢?」渦輪司機並不抬眼看安娜,將棋子輕輕落在設定的位置上。 「什麼意思?」 安娜看著渦輪司機。渦輪司機也看著安娜。 「我想帶你走。我們白白浪費了二十年,我很心疼。可是一想到未來,也許我們還有三、四十年甚至更久,我就不後悔了。」 「什麼意思?」 「跟我走,去美國。我那裡現在一切都穩定了,你可以幹你愛幹的事情,讀書也可以,在家裡呆著也可以,總之做你喜歡的。我在學校裡教書,如果你想繼續你的學業,在我們學校裡選課是免學費的。你可以一直學下去。」 「你開玩笑?我多大了!」 「你才多大?美國學校裡鬚髮全白的學生也有,你怕什麼?憑你的基礎,憑你的聰明,你有什麼可擔心的?何況還有我。」 「那不可能!孩子怎麼辦?」 「孩子當然帶著。孩子在國外生活,應該比國內好。二多子那麼聰明,雖然成績不好,我覺得是教育體制的問題,換一個環境,應該更適合他發揮特長。中國孩子去了美國,基礎比國外孩子好,語言抓一下,適應能力會比我們強。女兒就不用說了,女孩子在西方社會比男孩子受歡迎。你若喜歡,就都帶著。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們現在這個年紀,想再有個小孩子也不太可能了,我會當他們親生的一樣。」 「不行!這不行!這對王貴太不公平了!時代的錯,又不是他的錯。何況他那麼愛孩子,孩子是他的命根。老婆可以不要,孩子不行。帶走了就是要了他的命!」 安娜最初拒絕的方向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裡。從她的言語裡,渦輪司機聽出來,不是她不肯,而是她覺得對不住王貴。 「當然不是他的錯。他是好人,好人不等於好的愛人。安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渦輪司機很堅定,「我知道這對王貴不公平。要不,二多子留給爸爸,我們帶女兒走?」 安娜苦笑,說:「我都四十了,還奢談什麼愛情?生活又不是放電影,按照理想的情節皆大歡喜。其實,這部電影裡根本就沒有皆大歡喜,說不清楚誰贏。」 「愛情在什麼時候談,都不會太遲。自己都不想爭取,電影還能有什麼劇情?」渦輪司機一把抓住安娜的手。 「我,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不可能。太突然了吧?」安娜喃喃發呆。 「不突然,我已經等了二十年。什麼都別想,答應我,說『好』!」 安娜坐在那裡,凝固成一尊雕像。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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