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二七


  渦輪司機看小子終於肯開口提要求了,自然很高興,遞給他一隻槳耐心教他。渦輪司機一介書生是真不瞭解二多子的詭計多端,估計從沒吃過小孩的虧。憑二多子破壞力,應當和電影《小鬼當家》裡的那個小壞蛋有得一拼。二多子沒劃兩下,就非常惡毒地把槳投進水裡。渦輪司機等半天不見槳浮上來,只好拿另一隻去撈。二多子不老實地故意亂晃,終於把渦輪司機手上那僅有的槳也給搖跑了。看著漸漸遠去的槳,渦輪司機直撓頭,安娜的怒火像三伏天經過長期乾旱終於迎來了大暴雨,不顧形象地爆發了。她戳著二多子的腦袋恫嚇:「現在好了,大家都回不去了!等下我們就跳到水裡遊回去,留你一個人在船上,半夜裡叫阿姆斯特丹的水鬼拖走你!」

  當時二多子剛看完一部恐怖片《阿姆斯特丹的水鬼》,膽小到夜夜鑽我被窩要和姐姐一起睡。聽到恐怖的威脅加上夕陽漸落,二多子忍不住扯開嗓門放聲大哭。渦輪司機終於嘗到「闔家歡」的滋味,原來竟是那樣的喧鬧與無力。「你別嚇唬他呀,他小孩子一個嘛!想想辦法,想想辦法。二子別哭了,叔叔等下就是游泳遊回去都背著你。這世界上哪裡有水鬼?鬼是自己嚇自己的。」渦輪司機一面用手拍著二多子的背安撫著,一面脫下夾克當成個小白旗兒在手中揮舞,以吸引附近的遊船注意。

  反正那天玩得很糟糕,很狼狽。我們見個船路過就叫,讓人來搭救我們。在堅持了一個多小時後,終於被管理員像訓孫子似的邊訓邊拖回去。渦輪司機賠了超時的錢,賠了雙槳,賠了笑臉,再陪著我們去吃西餐。

  省城惟一一家西餐廳淮上酒家,在長江路上,是家百年老店。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以現在的眼光看,那家店的西餐做得實在很糟糕,簡直就是當地土菜。惟一值得我留戀的是環境看起來比較幽靜,沒什麼人。火車車廂一樣的包廂卡座當時正流行著。餐廳在二樓,整整一個廳裡,就稀稀落落幾個人,個個都以為自己人五人六兒,舉止端莊,拿著架子假裝有情調。

  當時的餐廳或飯店,光做點菜生意的話,不夠紅火,通常都帶著外賣和小吃。坐著吃的人吃得心焦,旁邊等待的人則虎視眈眈,還端著滾燙的小籠包來回換手。地板油到萬一你鞋子穿得久些,紋路淺點兒,便很容易滑出丈八,湯水全灑。我想渦輪司機一定是不願意跟那些個糊飽的人擠一起趕潮才選擇西餐店的。

  端上的牛排煎得很老,雞蛋炒得很焦,服務的大嫂很胖,盤子有好幾個缺角。

  那頓飯渦輪司機沒吃好,他很忙。多多是用手抓著吃的,不用他管,但我和安娜一直捂著耳朵不願意下刀。安娜曾拿了刀去切牛排,一聽到刀刮盤子的聲音就捂著牙不肯吃了。安娜說:「這個聲波和我補過的牙的頻率一樣高,引起共振,刺激大腦。」渦輪司機只好先替安娜切好,再轉身替我切。我對聲音也很敏感,不能忍受刀刮盤子或是老鼠爪子抓玻璃的高亢音調,那種折磨對我是酷刑,堪比老虎凳和灌辣椒水。

  「這裡的西餐很有鄉土氣息。下次我帶你去美國芝加哥吃牛排。當地有家店很有名,吃飯要提前一周預約,裡面的男服務生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先生,訓練有素,服務專業,很有點英國大莊園男管家的味道。裡面的牛肉分得很細,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烹飪方法,再配上有年頭的紅酒,按照你要求的熟度端上,很誘人。不過中國人還是吃不慣三分熟的那種,下刀的時候血淋淋,我最少都要求六成熟。」渦輪司機跟安娜邊吃邊聊。

  我現在可以絕對肯定這位老先生假充大尾巴狼。當然,沒准他的確就是熱衷於那樣的享受,否則以我在海外生活多年的經驗來看,他經常光顧高檔牛排店的幾率微乎其微。如果約會女伴,特別是白人女性,那則除外。舒服不過躺著,好吃不過餃子。要說吃,海外華人誰去吃牛扒那種垃圾呀。沒事就尋訪中國餐館,涮涮火鍋,點個魚香肉絲,炸盤回鍋肉才是真享受。吃飯是讓腸胃滿意的,那種讓眼睛享福,讓手腳都受苦,身體還受約束的西餐絕對不是我們的追求。

  吃完了,渦輪司機想帶著我們一起散步,與安娜一起享受家庭氣氛,同時也欣賞一下長江路星星點點的燈河夜景。可氣的是,二多子滿腦子掛著他的動畫片聖鬥士星矢,死活要坐車回家,鬧得不讓人說安穩話。安娜也怕我們玩一天累了要休息,就很抱歉地跟渦輪司機說,趕快回家吧!

  「週一來看你。」到學校大門口,渦輪司機捏了捏安娜的手,轉身離去。這一轉身,讓渦輪司機下了決心,只帶我和安娜走,讓二多子跟王貴好了。

  王貴問我們逍遙津好玩嗎?二多子很是興奮,跟爸爸彙報自己的傑作——把兩支槳給弄到水裡,媽媽和叔叔在水裡撈來撈去。「叔叔?哪個叔叔?」王貴問。安娜非常後悔帶了這個小討債鬼去,一刻沒安穩,淨找麻煩,還話多,沒什麼能不彙報的。「狐狸臊。」安娜趕緊自己交代,然後在王貴面前狠狠把二多子的劣跡從頭學了一遍。王貴居然哈哈大笑,摸著二多子的頭說:「不錯嘛!很會搗亂。」

  §安娜與王貴 第八章 我愛我家

  對於渦輪司機,周日是興味索然的,因為那天安娜屬於她的家。很快就好了,等安娜回來,每一天都是他的。或許因為得不到,渦輪司機覺得,周日是一周裡最重要的一天,從早到晚一周的忙碌都是為了這一天。這一天是屬於家的。

  單身與非單身的區別是,周日的時候你是否覺得太閑。現在,渦輪司機就一個人在包河公園裡飄,穿著長風衣閒逛,看到所有的人都是一家大小,有說有笑,孩子跑,風箏搖。渦輪司機年輕的後母領著渦輪司機的父親一起回了娘家,渦輪司機突然就落了單。渦輪司機懶懶的,什麼都不想幹,誰也不想見。這個周日,王貴帶老婆孩子回丈母家。一大早把我們拉起來,用車馱著我們,前面一個後面一個去大門口吃早點。王貴跟安娜說,你帶兒子閨女先去媽家,我去七桂塘買只老母雞買點水果帶去。然後把我們送到車站,自己騎車走了。

  丈母就喜歡王貴一家過來,因為可以看見寶貝外孫女,還能和王貴說話。丈母喜歡王貴的親熱、話多,進了門並不像女婿那樣成了嬌客,而是很有眼色地站在廚房跟老太太拉呱,誇媽媽菜香,跟著學手藝,並四處翻翻是不是缺米少鹽,什麼時候該換煤氣罐,什麼時候該買米。王貴心裡清楚得很,這讓老太太由衷歡喜女婿選得跟兒子一樣貼心。

  我也不懂為什麼婆婆就很難伺候,丈母就很好糊弄,其實都是媽。外婆批評人很有意思。兒子和媳婦吵了架,她雖然不做聲,過後卻總結,我兒子老實呀,總是給媳婦欺負。但若安娜跟王貴吵了,老太太便一味偏向王貴:「你的脾氣太大!也只有王貴好叫你欺負了。」有時,我懷疑,老太太眼裡,是不是天下女人一般黑?就沒好的?

  王貴很喜歡去丈人家,他現在的一切都拜岳父岳母所賜,因為對安娜的喜歡,對一雙兒女的疼愛,便自然而然把孩子的外公外婆當作自己親爸爸媽媽待。在那裡他總是被安娜和丈母娘捧得高高的。到了吃飯時間不需要動手,筷子就會自動到面前,飯也由安娜恭恭敬敬盛好了端在臉前頭。偶爾客氣一下要洗碗,還給丈母推得遠遠的,說用不到你。這一天總是王貴徹底享受生活的日子,所以王貴跑丈人家很勤,跟安娜的弟弟妹妹,包括弟弟妹妹的孩子們,都很熟悉,一家上下其樂融融。

  安娜心有點活,不曉得怎麼了,手裡忙著心裡卻想到了渦輪司機。「不曉得他現在在哪裡?」她伸出拇指來與小妹的孩子鬥牛,並假裝輸掉把孩子逗得前仰後合的時候,心裡冒出個念頭:「如果孩子的爸爸是渦輪司機,這裡也會這樣和諧嗎?」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神經,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自己已經過了幻想愛情的年紀。儘管,看到渦輪司機略帶憂鬱的側面,和專注的凝視,還是讓安娜有一種發自內心地想摸一摸他的臉頰的衝動。那種親昵與喜歡,多年前就深埋在心底了。

  安娜把王貴當成丈夫。丈夫——好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稱呼——應該算是孩子的爸爸吧?或者說是生活互助組成員?有困難合力解決,有矛盾互相協商,在一起就是為了生活,相互有個伴兒,卻——沒有愛戀,沒有那種讓你有發自內心期待被他攬入懷抱的感覺。安娜從沒有主動親吻王貴的衝動,最狎昵的舉動,也不過是順手在王貴的腦門上拍上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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