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二四


  梯隊這個詞很有創意,領導要從基層培養鍛煉,從苗子抓起。「要不是我,你哪有今天?你別以為你當主任有什麼了不起,在家裡就翹著二郎腿等吃等喝。告訴你,在我眼裡你還是那個鄉巴佬王貴。」安娜老這樣給王貴家訓,教育他不要因官忘本。「是,是,夫人所言極是!」王貴俯首貼耳。

  渦輪司機給安娜揉一個橘子,安娜整整記了十多年;王貴每天接送安娜上下班半輩子,安娜則視而不見。「你就不如人家體貼。你看人家,要把橘子揉暖了才給我吃。」安娜總拿這件事情擠兌王貴,還樂此不疲的。我後來忍不住打擊安娜:「我爸接送你上下班,你都成習慣了?!一點不感動!一個破橘子值得叫你唏噓十來年?」安娜居然理直氣壯地告訴我:「他接我不應該啊?換旁人接,他還不樂意呢!他該感謝我給他這樣一個表現的機會。」

  什麼是浪漫?浪漫就是少見,就是稀罕。如果渦輪司機每天給安娜揉一個橘子,哪天不揉了,安娜才會覺得不習慣。我有時候真的很擔心王貴比安娜先去,然後安娜就會跟寫回憶錄一樣每天念叨王貴的好。「就你爸對我好,孩子都是虛的!飯菜上桌了,連我的筷子都不拿!」現在安娜老了,已經這樣掉頭了。唉!世事無絕對,眼光自不同。「好」這個詞,也是要靠比較才得來的。沒有我們的不孝如何襯托出王貴的貼心?

  「別皺眉頭,會長皺紋的。」安娜一臉苦相按著胃的時候,渦輪司機突然伸出手,用拇指在安娜的眉心輕輕按了按,有撫平安娜痛苦的渴望。安娜愣在那裡,抬眼看著渦輪司機。對方沒有一點蓄謀的親熱或猥褻的意思在裡面,非常坦然,就好像每天都做的舉動。

  「你是不是覺得我老了?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安娜立時豎起了她滿身的小刺。

  「胡說!女人的皺紋是笑紋,笑得越多,紋路越深。你的還不夠深,因為你笑少了。每天開開心心的,早點變成老太太。」渦輪司機順手在安娜的頭上捋了捋,把安娜的頭髮都撥弄亂了。

  安娜將他的手擋開,非常惱怒地說:「一回來就咒我老,對你有什麼好處?心地最不善良的就是你。我告訴你,我現在有危機感,不許你在我面前提那個『老』字,我忌諱!什麼皺啊,松啊,垂啊,走樣啊,都不許講!」

  渦輪司機大笑起來,問:「引申下來,什麼無光啊,姜太公啊,縮水啊,黃花菜啊,珍珠啊,風韻啊,不新鮮啊,不是都成了禁忌?!你要不要頒佈一本禁忌詞典?好叫我們草民搞清楚什麼時候犯了你的嗔戒?哦!我覺得這種提法不科學,還是頒佈一本可供使用詞典比較方便,估計薄一點,便於迅速掌握。」

  「哎呀!」安娜哭笑不得,掄起拳頭砸在渦輪司機的胳膊上。

  十八歲的夏季又回來了。

  「安娜,放輕鬆。每個人都要變老的,只要一起變老,優雅地老著,就很好。我可不願意在我八十歲上看見一個大姑娘沖我走過來喊『你猜我是誰?我是安娜!』太詭異了,我受不了。我寧可那時候你是個滿臉皺紋,口裡沒牙,一說話就漏風,一咬東西就癟嘴的小老太太。蠻好看的,反正那時我也眼花了,看你八十歲跟看你十八歲沒什麼區別。人為什麼要老花眼?就是要讓世界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印象派,越來越美。人這一輩子就是在清楚與模糊中度過的,年青的時候心模糊眼清楚,年老的時候眼模糊心清楚,算是減少痛苦吧!」渦輪司機邊慢慢收拾著床邊的零碎,邊聲音糯糯地跟安娜絮著話,讓安娜繃在心頭的弦一點一點舒緩,病痛竟也沒那麼強烈了。

  「你吃藥了沒有?」王貴晚上回來的時候問安娜,順便抄起渦輪司機買的香蕉剝了就吃。

  「吃東西一點都不曉得讓人,只顧自己!」安娜皺著眉頭嗔怪王貴。

  「你要吃你就說啊!每次給你,你又說不吃。」王貴早就習慣安娜了,反正她得有話題。

  「什麼東西都要人家講的啊?只能說明你自私,心裡沒別人。我不要是我的事,你不給可就是你沒心了。」

  王貴趕緊把咬了一半的香蕉遞給安娜,「來,咬一口。」

  「你吃過的給人家吃?也不怕人家嫌你髒。要先讓我吃你再吃,怎麼老教不會?不吃!」安娜今天反正怎麼樣都伺候不好。

  王貴不曉得渦輪司機來過,問一句:「今天幾號?你是不是日子到了?火氣這樣大?」

  安娜也覺得自己過分,笑了,說,「去去去!一個月幾回啊?剛來過,沒腦子!」

  「女人你得讓。她們跟我們不一樣,她們有生理週期。」王貴常常這樣向他女婿傳授經驗。我愛人也就同一問題諮詢過老前輩,「她怎麼動不動就發火啊?媽媽是不是也這樣?遺傳?」「做女人很不容易的,人家流血流汗,我們不就出點忍耐嗎?」王貴生怕我愛人失去耐心而讓他的寶貝女兒受了委屈。

  晚上該睡的時候,躺了一天的安娜如夜貓般精神,開著個小檯燈在梳粧檯前照來照去,仔細端詳,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沖著躺在床上看書的王貴問:「我這幾年是不是老好多?」

  「嗯?」王貴心不在焉,一邊翻書一邊應付。

  「我是不是眼角皺紋太多了?一笑起來跟風乾的蘋果似的。」

  「啊?」王貴還是沒回過神來。

  「聽說現在有拉皮技術,把人的臉皮繃緊,看著跟十七八一樣年青。你看電視裡的劉曉慶,跟我一般大的,怎麼看著像小丫頭似的?該不是拉過皮了吧?」

  「是嗎?」王貴用圓珠筆在書上畫了畫。

  「我和劉曉慶,誰看上去年青?」安娜停下手裡往臉上塗塗抹抹的工作,回過臉來問王貴,一臉期待。

  「對。」王貴習慣性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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